一米背夫

    从墨脱回来，几年了，我一直忘不掉那个离我只有一米远的背夫。

    嘎隆拉山高高的耸立在那里，它是从波密县通往墨脱县的必经之路。实际上，对于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墨脱县而言，通常意义上有四条与外界相连的道路，而从波密县出发，经24公里至52公里这条路显然是条件相对好一些的，走的人也多一些。那一年，我们同中组部率领的中央赴藏媒体共同组成的采访组就是沿这条路线前往墨脱的。

    一大早，天微亮。我们从波密以南的扎墨公路24公里处开始攀登嘎隆拉山，整整12个小时，我们一直行进在路上，而其中翻越嘎隆拉山的4个多小时里，我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一起度过的，这个陌生人是个背夫，他叫洛松多吉。

    那天清晨，当我们乘车来到嘎隆拉山脚下时，县里的同志早早等候在了那里。为了能使我们顺利翻越积雪覆盖的嘎隆拉山，县里的同志为我们每人安排了一位当地的背夫，一来为我们背东西，二来为我们指路当向导。这样，当我们开始翻山的时候身上只需带上随身必备的东西。

    我穿得太多了，所以刚刚翻过一个小山坡，已是汗流浃背。由于是深秋时节，山里的气温还算合适，虽然是前个晚上下的雪，可山上的积雪并不厚，气温自然也不会很低。初升的太阳照在雪地上，照在裸露的岩石上，照在山坡上迎风摇曳的驴耳草上，也照在我们的身上。这时我的体力还行，所以脚力还跟得上为我当背夫的小伙子，他和我并肩走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一边把身上的羽绒衣脱下来递给他，一面问他：“听得懂拉萨话吗？”——我自信自己的拉萨话是过关的，如果他能讲一些并能听懂一些，那这一路上我就有伴了。但是很显然，这个小伙子既不会说拉萨话，也少能听懂，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脚力胜过我一百倍。没过一阵子，我就气喘吁吁了，话也顾不得说了——因为我总是要紧赶慢赶才能追上他，然后再和他聊上几句。这样真是太费力了。

    还好，就在我们相识大约10分钟时间里，我还是多少了解了一些他的基本情况：他叫白玛旺典，19岁，没上过学，仅此而已。我当然想了解关于他的更多的信息，但是就在我停顿叉腰低头喘着粗气休息片刻的时候，猛一抬头，白玛旺典已经把我甩得远远的了。接下来的路途，就只有一个人走了，偶尔从后面追上来的同伴和我打个招呼，偶尔我也能追上个把同伴，奚落人家一番又一个人向前。

    越往上登，积雪越厚。万里无云的天空使烈日可以朗照，而这炽热的阳光却将前面的人踏实的积雪踏成了水，水又因高寒瞬即结成了冰。路于是变得湿滑难行，我越走，心越虚，已是名副其实的在雪山上爬行了，行进的速度更慢了。

    前面又是一个陡坡，我试着往上爬，几次都失败了。腿也开始发酸抖颤，稍作休息，我鼓足勇气，抬起右脚拼命向前踢去，试图把前方的冰雪踢出一个凹口，以便搭脚。而这时，我的左脚却因为用力而支撑不稳，紧接着我的身子一个晃动，重心失去了，我感到自己就要跌下山谷。

    就在这时，猛地，我感觉到一只大手扶住了我的腰部，同时，我飘在空中的胳膊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拽住，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当心！慢一点……”这句汉话说得太不标准。我借力站稳了脚跟，定了定神，回头望去，一位头戴毡帽、满脸黝黑、身背一个巨大军用挎包的藏族老大哥正憨憨地冲着我笑呢。就是他，在我生命之路上一个瞬间出现，并伸出了结实的双手，帮我渡过了险关。此时，他就在我身旁，离我只有一米。

    在随后的近4个小时的行程中，他始终离我只有一米，或前或后、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我们同喝一壶水，同抽一包烟，同吃一块巧克力。一路上，我用半是汉话半是拉萨话的语言同他半是汉话半是康巴话的语言沟通着，不时还讲几句彼此都听得懂的笑话。剩下的路虽然很长，可我却走得很开心、很轻松、很踏实。不一会，我们就超过了很多人，我们也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许多信息。他告诉我，他叫洛松多吉，今年42岁，有一个独女，她今年20岁了，他家有很多兄弟姐妹。这些兄弟姐妹中，有在昌都当老师的，有在丁青当县长的，还有在拉萨工作的。他告诉我他家去年盖了一栋170多平方米的新房，有好几亩地，有好几头藏猪。再过几天就是工布年了，他老婆托人捎话给他让他赶紧放下背夫的活，回家杀猪过年呢。在通往墨脱的路上，我心中是思念的故乡、梦中的爹娘和远方的姑娘。而我的身边一米处，却只有一个朋友，背夫洛松多吉。翻过嘎隆拉，来到52公里，我和洛松多吉就要分手了。他和白玛班典（就是那个把我甩掉的小伙子）放下肩上的行李，每人从县食堂的大箩筐里抓了两个大馒头，边吃边上山去了——他们将从原路返回。据说，没有我们的拖累，他们只需用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回到波密县的家里。

    渐渐地，洛松多吉和白玛旺典的身影越来越远，变得模糊。可我总觉得，他没走远，始终离我只有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