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电视机

    我当兵之前，用打工赚的钱给母亲添置了一台电视机。这在当时的农村，已是了不起的事了。这台１４英寸黑白电视机，对于当时即将要去远方服兵役的我来说，只是为母亲了却一个旷日持久的梦；可对于母亲，电视机则成了她永久的依托。    

    母亲没念过书，大半辈子和庄稼打交道，赶集上街的机会少得可怜。２０世纪８０年代中期，电视在我们乡下出现后，便成了小村人打眼的宝贝。无论天晴下雨，我和哥哥姐姐们不顾父母的劝阻，大老远点着火把去看《霍元甲》。有时要看人家的脸色，给户主交上５分钱。但母亲从不去凑热闹，每当夜深人静，她起床开门，又静静地听我们谈论电视里的故事情节。许久才肯说一句：“人活得还是要有志气才舒心。”    

    我深知母亲话里的意思。我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给母亲买台电视机。能买得起电视机是２０世纪９０年代初的事情了。父亲来信说：“你母亲看不惯电视里的打打杀杀，她不喜欢冗长的广而告之，不喜欢折折腾腾的劲歌曼舞，不喜欢叽叽喳喳的动画片。她还说，电视里演的故事，多半是给城里人看的，电视里的人讲的话都像城里人一样怪怪的。你母亲去过一回城里表姐家，进进出出都要换上拖鞋，没有在家里自由，以后就是抬轿子来她也不肯去。”有一次，母亲莫名地问我：“咋电视里的人就不能像咱农村人一样老老实实地说话呢”我轻言细语地对她说：“那是演戏嘛，戏是演给全国观众看的。如果电视里演戏的人都像咱乡下人讲话，电视台亏损了收视率，那样你赔得起吗？”这时母亲便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后来，母亲每天看完天气预报就早早关掉电视机，她说这是为了延长电视机的寿命。父亲则另有说法，他说看天气预报成了母亲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我来到西藏之后，哥哥姐姐们也相继出远门，但走得最远的还是我。母亲免不了孤独，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远方的我，她十分关注西藏的天气变化。在乡下的母亲，虽然能像把脉一样，把出西藏的“体温”，但她至今没有来过西藏。    

    新世纪初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看上了彩电。可母亲仍和她那台黑白电视机相依相伴。我每次回家探亲，母亲就让我帮她弄弄“不听话”的电视机，那落满一身灰尘的电视机不时地发出刺耳的鸣响，图像总是像天气一样由晴渐渐变阴，然后什么也看不清了。    

    母亲问：“小六，咋整”我说：“不用整了，电视机也像人的岁数一样，年纪大了。”这时候我发现母亲眼里浮动着一片失落的云，淡淡的。她嗫嚅道：“好久没看天气预报了，西藏该是冰天雪地了吧！很冷呀！”那一瞬间，母亲的孤独在我心间弥漫着。    我知道母亲很想拥有一台彩电。    

    那是一个零星小雨不断飘落的中秋，母亲到车站为我送行。乡村没有站牌，没有风雨亭，惟一的标志是一棵白桦树。雨一直在下，白桦树枝头摇晃的黄叶像母亲头上的白发无声无息地飘荡着。    

    母亲一惯沉默，陪我伫立在白桦树下等车，她只顾为我高擎雨伞，几乎忘了说一句话。直到公路陡坡处爬上来那辆长途客车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我们母子即将分别；于是，她终于说出了埋藏心底已久但一直又不好意思说出的那句话：“我冬月过生日，你要把我的彩电弄回来啊！”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