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朋友

    按古希腊人的说法，朋友是第二个自己，因此朋友是名正言顺的同志。气味相投的人不一定就成为好朋友。但我们实难想像，两个性格、趣味和道德操守完全相左的人可能成为知己。

    同志不分国籍和血统。在服务于共同理想的大前提下，他们同舟共济。找朋友当然不应论籍贯肤色，但朋友不是革命伙伴，空下来一道煮酒，总想找聊得来的人。异族朋友在一起，只要语言无隔阂，教育程度相似，志趣相差不大，谈得兴起时不难浑忘对方头发的颜色。

    同志与朋友不同，因为前者有这么一个假定：只要是同路人，别的考虑概不相干。换句话说，只要你我有相同的理想，你资质如何，脾气好坏，我都不管。理想是大我，个人是小我，在必要时应该牺牲小我以完成大我。

    朋友不来这套。朋友相交是小我精神的延续。患难相扶办不到的话，至少有个人可以诉衷情。

    在同一单位服务的人叫同事，吃同一老板的饭，某单位的兴衰影响到自己的前途。同事也因此是无政治色彩的同志。上班时间大家不计个人好恶，群策群力促使业务欣欣向荣，虽是私字当头，也真是一种革命精神。

    可是下了班以后，除非这些职员有私人交情，否则就会出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

    台湾和香港的社会受了工业化的影响，往日串门子的习惯，想已成遗风。但同事与同事间的关系，看来怎样冷漠，也比不上我所处的美国社会。美国人(包括我这种耳濡目染受其影响的华人)的大我小我分得玲珑无比。大我一下班，小我就出头了。如非私下有交情，你无故打个电话向对方问好，是精神骚扰。在超级市场买菜碰了面，大家打个招呼后就各奔前程，绝不会请对方“有空来我家吃饭呀”。

    为了看朋友，兴起时开两三个钟头的车去共度周末，在美国是常有的事。同样一个人，不是朋友的同事看到的，仅是一副大我的嘴脸。

    在准许小我存在的社会中，人际关系分得如此楚河汉界的，倒不是坏事。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生前吃的是保险公司的饭，在日常应酬场合中，与同事谈笑风生。可是据最近出版的一本传记说，此公终其一生没请过一位同事到家里吃饭。也真狠心，但他既然要以大我服务小我，不同志趣的人自然成了“闲杂人等”了。

    朋友是自己选的。同志与同事都是机缘上的一种意外。幸好有朋友“相濡以沫”一下，不然阿拉伯人与犹太人在同一单位做同事，不发生恐怖事件也会有人神经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