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瘦鸥与《秋海棠》

    与秦瘦鸥先生相识，是因了杜冶秋的关系。黄佐临夫人丹尼是冶秋在上海人艺学馆时的导师，她不幸失去定位定向能力后，冶秋写了篇文章，回忆丹尼良好的师德师艺。文章经秦老寄到《文汇报》，正好由我经手编发。

    其实我和冶秋早就相识。文章发表后，我给冶秋写信重续旧谊。很快收到冶秋回信，并热情向我介绍秦老，说他们是多年的忘年交。由此我和秦老开始了书信往来。

    第一次去秦府记得是在一个夏末，这是次礼节性拜访，我坐不多久就告辞了。记得他问起了报社的一些老人。原来他早年在香港《文汇报》当过副刊部主任，与从香港回沪的“老文汇”共过事。

    秦老虽年逾八旬，但对社会活动和公益活动十分热心。他是嘉定人，那年他应邀回家乡，《展谒郑和纪念馆》就是他去浏河参观后写给我的第一篇文章。

    浦东开发肇始，曾邀请文化界知名人士游览并征询意见，他也参与其事。1990年冬，作协上海分会组织去上海宝钢参观，我担心他年纪大，天又冷，劝他别去，他好像舍不得放弃。

    1991年8月30日，上海百名作家赈灾义卖签名本，他积极响应。他设法搜集了20本《梅宝》送去，每本都工工整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对他说：“你应该送《秋海棠》才对。”还告诉他福州路上海书店有这本书卖。我只是随口说一句，谁知他听了很高兴，托人去书店购买，还打电话到家乡新华书店询问。后因这书早已售罄才作罢。

    秦老古道热肠，为人爽直，快人快语，大家都愿与他交朋友。有一次，他要我与杜冶秋、冯庆龄夫妇去他家吃饭，我看冶秋夫妇一到他那里就像到了长辈家一样。特别是冯庆龄，帮着买啤酒、桔子水。那天餐桌上有虾，有鱼，她不是剥壳就是剔刺，才把鱼虾送到秦老的碟子里。毛豆是当时的时鲜，盐水毛豆成了我们的最爱。不一会儿，每人面前就堆起了一大堆壳。她见了，便取来一叠废纸片，每人面前放一片，让大家放豆壳。见堆得满了，便拿到厨房去倒掉。而秦老就像慈和的长辈，由着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那怡然之乐，经历过人际关系极不正常年代的人，便感到特别的温馨、亲切。

    秦老本名秦浩，又名秦思沛。他毕业于上海商科大学，学的是经济，但他酷爱写作，毕生致力于文学创作和翻译，且以秦瘦鸥之名享誉文坛。他的长篇小说有《秋海棠》《危城记》《劫收日记》《梅宝》《第六桩离婚案》等，散文集有《海棠室闲话》《晚霞集》《戏迷自传》等。

    他的代表作《秋海棠》写军阀时期一个京剧男旦悲惨一生。这部小说最早由上海《申报》连载，那是在“八·一三”上海抗战前。秦老写完小说后，与他好友陈存仁商量能否交《新闻报》连载。陈是沪上著名中医师，平时喜爱写作，在新闻界有很多熟人，便介绍他与《新闻报》严独鹤认识。不巧，《新闻报》当时已决定连载张恨水《啼笑姻缘》。陈便又辗转相托秦与《申报·自由谈》编辑周瘦鹃认识。秦先将译著《御香缥缈录》《灜台泣血记》送《申报》投石问路，结果大受读者欢迎。于是《秋海棠》的发表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1941至1942年经《申报》连载，引起轰动。接着由筱月珍、邵滨孙改编成沪剧，演出后场场满座，连演达数月。秦又请黄佐临、费穆、顾仲彝三人看戏，黄见观众反应如此强烈，便亲自动手，把它改编成话剧，在卡尔登剧场（即长江剧场）演出，由石挥饰秋海棠，沈敏饰罗湘绮，穆宏饰军阀，英子饰梅宝。演出盛况空前，打破话剧界前所未有卖座记录。由于连续演出，演员劳累过度，纷纷病倒，不得不采取AB制。B角分别由张伐演秋海棠，韦伟演罗湘绮，梅宝一角无人代替，英子病了也不得不上台演出。秦老实在不忍心，带她到处诊治。英子患的是肺痨，须打盘尼西林，药如金价，朋友们伸以援手，热心观众得悉，纷纷慷慨捐助。终因病势严重，英子最后病逝于虹桥医院。

    《秋海棠》通过一个京剧演员的爱情及其悲惨的遭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现实，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关注，有关秋海棠的原型，在当时也有种种猜测。我曾问过秦老，我说：“有文章说秋海棠的原型是黄桂秋，是不是这么回事？”黄桂秋是江南著名青衣。江南的京剧界出了三大流派，即老生“麒派”周信芳，武生“盖派”盖叫天，和黄桂秋的青衣“黄派”。秦老说，他从没有与黄桂秋交往过，只是看过他的戏。“自然秋海棠是糅合了几位京剧演员的某些成分的，但不是黄桂秋，而是程砚秋、毛韵珂、何雅秋诸先生。如秋海棠毁容后隐身农村的情节，是受程砚秋先生抗战时隐姓埋名、躬耕田垅的事迹发展而来，至于生育梅宝的情节就全属虚构。”

    《秋海棠》主要情节源出于这样一段史实：1926年奉军将领褚玉璞借口赤化，杀害了正在天津演出的上海京剧演员刘汉臣、文三奎。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刘、高二人与褚的两个姨太太有染。事发时，京津两地梨园同行曾多方设法营救，还通过梅兰芳，请当时奉军副总司令张学良帮忙解救。张答应帮忙，打电话给褚，要褚放人。褚回说，人已枪毙。实际情况是，褚在接到张的电话当晚才急急忙忙下的毒手。刘、高二人死后，褚还用刀在他们脸上乱剁，以发泄心中怨毒。此事发生时秦瘦鸥才15岁，但给他的印象极深。随着他的阅历渐增，及与戏剧界朋友的交往、熟识，便有了《秋海棠》的问世。

    秦老1956年从香港回沪后进入出版界，但对戏剧仍有浓厚兴趣，与戏剧界朋友往来密切。1990年3月中旬，我们相约在巨鹿路北海渔村相聚，他还约了作协的一位朋友。原来当时京昆泰斗俞振飞九十华诞暨舞台生活七十周年纪念演出活动正在筹备中，秦老拟就了贺联，约好了书法家。他要托作协那位朋友帮他买宣纸，并详细交代了买什么宣，尺幅大小，从中也可看出他与俞老的深厚友谊。

    秦老在中青年演员中也有很多朋友，对他们十分关心。京剧演员关怀（关栋天）、昆剧演员华文漪是他经常和我谈起的。史敏（史依弘）初工武旦，出道不久，秦老就很关心她，专门撰文在《文汇报》介绍。他让我去看她演出，他说史扮相俊，身段高挑优美，武功扎实，动作舒展洒脱，不仅武功超群，唱也很有前途。他希望她能向青衣发展。秦老爱才之情溢于言表。如今史依弘已经成长为一代名演员，秦老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文章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