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在羌塘草原开了枪

绒马的风干羊肉入口就化，酥滑香软，可是不管小旺堆如何插科打诨，其他人都没有胃口也没有笑脸。从拉萨出发才五天，我的调查队刚摸到无人区的边，就被争执和吵闹感染了。

本来一切都好。乌鸦很大，道路很平，阳光很好。一辆崭新的、载满了汽油桶的东风卡车，和一辆七成新的丰田越野，从尼玛县城（作者注：尼玛，太阳之意）向北疾驰，赶往这个县著名的绒马。过了绒马再向北，就是羌塘高原广大的无人区。

中午，经过一段宽大平缓的坝子时，下了雪。等扎人的太阳再露出头来，雪光已经霸占了世界。调查队的两辆车，在宽谷里扯出两道平行的银色雪尘，如同两枚彗星。连司机小旺堆都喜滋滋地夸赞景色真好，就是眼睛一会儿就被阳光折腾得困乏。我坐在前排，一支接一支点燃红塔山香烟，吸几口，塞到小旺堆嘴里。我车里的另外两位乘客，王洪和白玛，不吸烟，被呛得七荤八素。

另一辆东风卡车，是次多老兵开着。李三坐到他的副驾驶位置，给他递烟，陪他说话，因为次多有过在青藏线上闭眼开车的前科。

小旺堆忽然一指，说：“野驴子，将（作者注：将，西藏野驴的藏语发音）。”一大群野驴，总有五十多只，俊俏健美的西藏野驴，跑在雪原上，接着是一群藏原羚，二十多只。我拿望远镜看了看，远处，七八只飞奔的影子，是“最”（藏羚羊的藏语名）。藏原羚也胆小，听到汽车的声音，略有迟疑，转身就逃，留给我们一堆“白屁股”看。

次多的东风车忽然加速，驶离大路。藏北的草原，本来平整，怎么走都成。东风车像蓝色怪兽，撒着欢甩着银光追赶一群野驴，倒也怪美。

小旺堆说，准是李三要求次多开过去，好照相。我愣了一下，想到这一路上，虽然零零散散见过几只野驴、藏羚和藏原羚，大群的还是第一次见。

（图注：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编辑配图，图片来自网络）

我是调查队的队长，却第一次到藏北。李三更不必说。王洪早毕业两年，在保护处工作，已经去藏北巡逻过两次，这次出来，负责调查队的技术标准。我心里一动，正想让小旺堆把车也开过去，就听见王洪忽然对小旺堆说，停车，赶快停车。

车停下来。王洪脸胀得红通通的，探身死命按喇叭，嘴里一边骂：什么东西，搞野生动物保护的，开车去追野生动物，不如滚回家！

东风车依旧跑得欢。王洪把车门打开，对那曲地区来协助我们的林业公安白玛大声说，你的枪。

白玛和王洪一起去巡逻过，熟，只犹豫了一下，把微冲递过去。王洪向天扣动扳机。枪声划过雪色映照的天空，刺耳，诡异。

东风车兜转来。王洪还了枪，冲过去拍东风车的前盖。我一把没拉住，心说糟了。

次多长得像昌都藏族，将近两米高，又黑又胖，当过兵，脾气暴躁。他见王洪拍他的车，下车就去捉住了王洪的脖领子。王洪身高有一米七六，被次多捉住，像个孩子。

大家一团乱，把俩人分开。正劝着，没人注意王洪气冲冲抢出白玛腰间的手枪，上了膛，对着天“当”的又是一枪。

大家围住好劝，收了枪。我又惊又恼，催促开拔。一路上，王洪气愤难平，说，他跟乔治·夏勒到藏北，人家从来都不会去惊扰野生动物。他李三不是号称学野生动物专业的么？连这点基本常识都不懂？

我连说是啊是啊。心底下不免有点惭愧。我也是学的野生动物专业，这些野外的规矩，老师可真没教过。在学校时，我们吃过做标本的鹰肉、熊肉和丹顶鹤的肉。老师们到内蒙调查，多半都要吃野生黄羊肉，开车把黄羊追得直往蒙古国边界一侧跑。在波密，我吃过猴子肉，在墨脱，吃过野猪肉，要是有美味的雪鸡肉，估计也不会拒绝。

王洪学的是特产动物利用，不算科班出身。不过我又觉得，他是对的。

（图注：尼玛县至绒马途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既然在绒马都不吃饭，索性开会。批评与自我批评，显然无法触动灵魂，敷衍了事，当事人脸色阴沉。李三更是一百个不服气，低声嘟囔“算多大件事”。跑野外的，发脾气动手都不算什么大事，因为这个缘由搞到动枪动刀，大概是第一次。

那个晚上，我被惭愧和沮丧捆绑，无法安然入睡。我梦见了受惊的野驴和枪声。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被房东高亢的诵经声闹醒。从拉萨出发时刚做过一个痔疮手术，尚未痊愈的伤口如今疼痛难忍。我怒火中烧，吃早饭时摆出了队长的架子，恶恶地告诉队员们，既然昨天没有撞死一只动物也没有伤到一个人，这个事情就这样算了罢。谁以后再提这档子事，干脆给我滚回拉萨去好啦。又对白玛说，你带来两支枪，还真不少，以后子弹能先不放枪里吗？

在之后两个月的调查途中，没人再说起这事。我们跨越整个羌塘核心区域，顺利完成了整个普查工作，很多时候是轻松愉快的。但我清楚，每件事情都像彗星，有长长的尾巴。那一夜的梦魇笼罩了我的整个林调职业生涯，对那些最虔诚的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我总是又敬又怕。（作者：宋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