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瑞乡的那些花儿

 

对于我来说，这里不仅仅是一座校园，它更是开在我心中的一座花园。那四处散落的小花，就是园子里可爱的孩子，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在我心中的各个角落静静开放。他们就这样永久地、珍藏在我心底最安稳的地方。

人物出镜：杨慧莹

Q＆A

这半年里，你以怎样的方式与远方亲友沟通？

一般会打电话或者发短息。周末去八一镇，可以上网，我把生活照片上传，家人就可以看到。此外，我也会去邮局寄信。一位朋友还用毛笔小楷写在宣纸上回信给我，好漂亮！

会不会不习惯当地饮食？

我吃饭不怎么挑剔，天天大白菜土豆片也能行，后来还习惯了吃辣。有一次校长说晚上改善伙食，杀一头猪吃，没想到是纯吃肉，一大盆肉端上来一个菜也没有，只好就着拉萨啤酒吃。

这里的生活对你的健康状况有没有影响？

因为早晚温差大，重感冒过一次，差不多一个月才好。其余时间身体状况良好。

 

《铃儿响叮当》·学前班

对于我来说，以前从没想过会在这里呆上半年，这个距离林芝县城50公里的地方，一个有着如花名字的村庄，和我结下如此深厚之缘。在这里的每一天，就像是盛开在山花烂漫的田野里，不想离去。远离城市，只与山川、孩子、自然，单纯相伴。那些静静绽放在我身边的花儿，让我感觉这里就像一艘摆渡的船，用我心灵的双浆，让我不断地划行在雅鲁藏布江畔、苯日神山脚下的米瑞乡。我知道，对于我来说，这里是我归隐于园的好地方。我所指的园子，不仅是一座校园，它也是我内心繁花似锦的花园。

在去西藏之前，想象中要支教的小学，可能是校舍破败、桌椅残旧的样子。可到了米瑞乡小学，才发现校园比我想象中的要整洁、漂亮得多。两栋教学楼、一排学生宿舍、两排教工宿舍、学生食堂，还有操场、篮球架等。学校后院还养了猪，种了果园。

学校的饮用水引自苯日神山上，没有任何过滤装置，直接饮用。每逢下雨，水就变得非常浑浊，脸盆底会沉淀出一层泥沙。曾有人问我觉不觉得苦？我笑说，我当初还以为，每天要去山里挑水呢！

因为各个村庄比较分散，路途遥远，孩子们全都寄宿。每周五下午两节课后放学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再小的孩子也都是自己走路回家，最远的村庄要走上两个小时。

学生们早晨七点起床，上下午各四节课。晚饭后还有晚自习，晚上九点熄灯睡觉。校园里本来有一口铜钟，现在改成电铃。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和欢快的笑声，总是伴随着那首轻快的《铃儿响叮当》，后来我教会了他们唱这首歌。

学前班的孩子们只有四五岁，看上去那么稚嫩，却已离开父母开始住校生活了，这常常让我觉得特别怜惜他们。但学前班也是上课最不遵守纪律的，常把课堂吵得天翻地覆。有个孩子叫次仁扎西，只有四岁，每次上课他总是用手垫着小脑袋趴着睡觉。我就敲他的课桌，让他起来唱歌。他则一脸惺忪茫然，不知所措。我常常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而我却无意中发现，他在下课后无人注意的时候，独自唱着我教的歌，唱得很好听很清楚。可是当我走到他面前，让他再唱一遍的时候，他却怎么也不肯唱，像小鹿一样地跑掉了。直到现在我还纳闷，他是怎么学会那首歌的？

 

秋风·核桃树

我到学校的时候，因为教工宿舍紧张，就把一间教室腾出来给我住。里面放了一张铁床、一张桌子，这就是我的宿舍了。

孩子们的教室正好在我的楼下。每天清晨，我都是在清脆明朗的读书声中醒来。推开门即见到苯日神山，有时晴空万里山林葱郁，有时多雨雾则山间云蒸雾罩。下面是大片的麦田和牧场，时有雄鹰飞过，真正是人间仙境！我常常会觉得自己太幸福，在这样一个天堂般美妙的地方，教一群天使般可爱的孩子！

我教所有年级的英语和音乐课，有时也会客串下体育课。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特别快乐的课。我会想办法将英语和音乐课串起来上，譬如我教他们唱《音乐之声》里面的主题歌《Do-re-mi》和《雪绒花》，也会放英文原版的电影给他们看，前提是要把我教的内容都学会。

孩子们当然就会特别用功地背书，等到看电影的时候，简直是欢呼雀跃。所有的小脑袋都挤在我的笔记本电脑前，睁大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不停地问这问那。我觉得孩子们的问题都充满了想象和灵感，给我很多启发。我很乐意回答他们各种各样的问题。

校园里种了八棵核桃树，还有一棵山楂树。九月，核桃树结满绿色的果实，而山楂树则满树红果披挂。课间时，孩子们就在树下捡那些熟透而落的红果，或者拿拖把去打核桃果。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吃这么水嫩欲滴的核桃仁，鲜嫩清香的味道一下子就攫住了味蕾。我常常吃得满手绿汁，几天洗不掉。我特别喜欢傍晚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核桃树叶，照到树下那壁石墙，上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后来天气渐渐凉了，核桃叶开始变黄凋零，核桃也在树枝上自然风干。风吹过时，就会噼里啪啦一阵响，然后满地都是核桃，孩子们就在树下撒欢跑着捡核桃。这时的我，总是躲得远远地看着他们。躲在远处是因为，孩子们若看到我，就一定会围过来，“老师、老师”地喊着，硬把核桃果塞给我。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分享，是藏族人民天性使然吧。

 

蛋炒饭·海之梦

学校下午三点半才上课，所以中午的时光特别漫长。一天中午，群培老师开着一辆皮卡车，叫上我，欧珠老师还有六年级一帮臭小子去山上摘野桃。米瑞乡遍山遍野的野桃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都是随意生长无人看管的。

六年级的臭小子们蹭蹭几下就爬上了树，然后这么一摇一踹，野桃子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哇，躺在地上看那从天而降的桃子，就跟摇钱树似的！一会功夫遍地都是桃子。我们拾了几麻袋，把车后斗都装满了才往回走。群培老师抄近路开车从田间走，结果走到一半，忽然天降大雨，皮卡车陷到松软的土地里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推出来。每个人都弄得满身泥巴，但是真的好开心啊！野桃子像杏子那么大，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带回来晾在教工宿舍的房顶上，晒成桃干，冬天更好吃。

藏族孩子们特别爱照相，看见我拿起相机就全部围过来。孩子们照完了会把我团团围住，都想看看自己在相机中的样子。我每次去八一镇就会把孩子们的合影洗出来每人一张留念，当他们拿到照片时就会开心地手舞足蹈。

每天在校园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挂着五彩经幡的苯日神山。有一次周五放学，六年级的一帮孩子约我去转山。晚上我在小厨房给他们做蛋炒饭吃，他们吃得很香。有个男孩子说他是第一次吃蛋炒饭，真的太好吃了。我问他，妈妈没有给你炒过吗？他说他没有妈妈了。我的心疼了一下。又有个孩子说：老师您跟我们藏族老师不一样。我问他怎么不一样呢，他说：老师您总是在微笑，不像藏族老师对我们凶巴巴的。又有个孩子说，米瑞小学教学质量很差，这里还没有考出去一个大学生。我说：不要相信别人说的，永远要相信自己。老师当年就是从一个很穷很差的农村小学、农村中学考出去的，只有自己不断努力才会实现梦想。我接着对他们许诺说：“将来谁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到我家来玩，老师的家在大海边，夏天可以洗海澡摸螃蟹捉鱼。”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光彩熠熠。我从心底里希望这帮孩子们长大了能有出息，有所作为，能有一天到我的家乡来看海……

 

独门解药·男人弓

居住在这里的主要是工布藏族。工布藏族人好射箭、喜投毒。据说都是上山采药自制毒药，独门解药。听起来很像金庸小说里的世外高人聚居的部族。不过解放后投毒事件就已经绝迹，我倒觉得真是一大遗憾呐。我是学医出身，所以总是很想知道那些毒药和解药的配方，如能碰到一两位还会制毒解毒的老人，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过工布藏族的传统娱乐项目射箭的习俗却保留至今。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弓和箭。从前藏族人都是自制弓箭，现在一般买成品。一般的弓要三四千，好的则上万，而一支箭最少也要两百。箭头并不是尖利的，而是做成方形，四周有孔，射出去的时候会发出响亮的呼啸声，因此也称为“响箭”。靶子设在五十米开外，是鹿皮或者布做的，上面饰有藏族特色花纹，靶子正前有一红心，穿透红心为射中。

工布藏族的成年男子没有不会射箭的，小男孩则从小在射箭场边玩耍，往回拾箭乐此不疲。拉弓，搭箭，射出！动作是那么娴熟流畅，藏族人民的彪悍之风在他们射箭时显现无遗。

你看平日里总是略带羞涩笑容的巴桑多杰老师在射箭时候的眼神是如此的英气逼人啊！藏族男人不许女人碰他们的弓箭，即使是妻子和女儿也不行，他们迷信地说如果女人碰了弓箭他们就射不准了。因此每次看到老师们射箭，尽管我是多么地想玩一下，还是尊重他们的习俗吧！

这里有所著名的格鲁教派寺院——德木寺。米瑞乡小学后勤主任的弟弟也在德木寺，他来德木寺已有二十五年。当问及他当初因何来此寺中出家时，他回答说因小时顽皮家人便送来管教，让他念经以平年少顽砺之气。僧人们每天拿出一卷来念，所有经书要一年多才能全部念完。遇有藏历重大节日、乡里婚丧嫁娶等事也会下山唱经。

在西藏呆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喜欢那些藏族同胞，他们就像高原的太阳一样毫无遮掩的炽烈热情、恣情洋溢。藏族人民对待友情爱情非常地认真执著。

 

雅江·落日·情

晚上闲来无事时我常会跟拉巴欧珠和群培老师一起喝酒聊天。有一次闲谈中得知欧珠老师与女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大学时女友在内地读书而他在藏大，穷学生时代的欧珠老师没有钱坐车到遥远的山东去看他的女友，只能电话寄相思。后来毕业了，女友分配在拉萨，他则在林芝。于是每个周末，欧珠老师都要翻越五千多米的米拉山去拉萨会女友。他们也曾想调到一起工作，可是费尽周折终究不成。十多年过去了，欧珠老师一直未婚，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女友当年的宿舍电话号码。情至深处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啊！

离学校不远的本仲村里有一个废弃的军营。营地里有一颗苹果树，树上已经结满了红苹果。我闲来无事就会溜达到这里来，摘几个红苹果吃。这片废弃的军营是个很适合发呆的地方。下午放学后我会坐在草地上看树干的影子慢慢腾挪，直到太阳西沉。

我也常去雅鲁藏布江畔的红柳林边看雅江日落。已是深秋了，江边的红柳林里遍地金黄落叶，踏过去松软酥脆的感觉，让人觉得好温馨浪漫。可是近些年来西藏的水土流失也日益严重，江水不断舔舐着红柳树的土壤根基，那些裸露的根须和倒下的红柳树看着让人心疼。不知再过十年这片红柳林能否还在？  

冬日的雅鲁藏布江，少了些夏日的磅礴，多了些冬日的安详。静静的江水摇着细沙，无可奈何地随时光逝去……起风了，远处山间荡起一阵烟尘迷雾。夕晖笼罩下的雅江充满了梦幻迷离的色彩。我无数次的来到江边，仍无数次被眼前的那种磅礴且静谧的景色深深震撼！夕阳沉去，最后那一抹瑰丽也渐渐淡去，就像人生，任何的喧哗、灿烂，终将归于平淡……

 

高原·明月·夜

入夜了，西藏的夜干净明澈，没有一丝昏暗与喧嚣，因此月亮也就显得格外清亮圆硕。每当月圆之夜，我就会独自一人去军营静静的坐等月出东山。高原明月，孤独，清泠，我就坐在那排杨树下，抬头看啊看啊，不知在想谁，不知在等谁。群培老师总会担心我的安危，常常会去找我。我至今记得月光照在他脸上泛出的金铜色光芒和月色下他闪烁的关切目光，让我觉得心安、温暖……

我一人独在异乡，学校老师都对我照顾有加，尤其是群培老师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

有一天下午放学，群培老师问我去不去射箭。我说我去了也只是看看又不能碰。他说你可以用我的弓箭，我不会怪你的。我于是一同欣然前往。群培老师可是射箭高手，十有九中。我用尽力气却只能拉开半张弓，而第一支箭竟然射到靶场围墙外了！

射箭回来的路上，群培老师忽然很严肃的对我说：“你射了我的箭，就得嫁给我，这是藏族人的传统！”我当即惊的目瞪口呆，以为要被抢亲了。然后群培老师哈哈一笑说逗我玩呢。可是我离开八一的那一天，群培老师自己在镇上喝了一夜酒，给我打了无数电话，才刚刚好不容易挂掉又马上打过来，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哭，哭得我心都碎了。我永远记得我离开米瑞到达拉萨的那个夜晚，在大昭寺旁的尘埃落定客栈，我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听他伤心地唱起一支支藏歌为我送行，我的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在这个花园里的日日夜夜，犹如在米瑞乡捧着手接住那些随风起舞的花瓣，凝视每一片花瓣，没有凋零的模样，片片馨香，单纯、美好、刻骨铭心。如果说，在这里的日子，实现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隐居，那么以后身居闹市里的我，也自是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