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

对于吕楠的《西藏四季》，我无法给予评价。语言在单纯的镜头语言面前失去了其冲击力。这一点，我和著名艺术评论家栗宪庭对吕楠的感觉是一样的。

语言并不是总是无力，有些摄影作品试图说话，或者忘记了自己的语言，此时文字的出现，能够拉长照片的景深，解说其背景，吟唱其基调，文字能够浮现于背景上，甚至写在照片上。

但吕楠的摄影已经单纯到极致，以至于没有了任何一个文字的存身之地。

栗宪庭更从吕楠的作品中看到了庄严，看到了西方古典美学的均衡完美、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感。

他在《庄严的日常“经典”》中如此评价吕楠的一幅作品：“镜头由近而远，一幅《去搭夏季羊圈的女人们》，以恢弘的大场景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远山与天空浑然一体，衬托出画面中的主旋律——重色块的劳作姿态，而木杆的参差不齐，给画面增添了活泼因素。一朵白云从山间浮出，像突然出现在乐曲中的小号声，整个画面诗意盎然，像作者恋恋不舍地离开时的回眸——即将消失的远处，一个新的希望又在开始。”

我没有将审美体验做如此细密的分析，作为观看者，我的感受是吕楠在按下快门时，并没有明确地想自己在拍摄什么；同样，他的摄影并没有言外之意，作为观看者，我也并不觉得吕楠对我有话要说。每张照片只为自己而存在，脱离了逻辑和叙事，自然也容不下叙事。

不知道吕楠是否会赞同我的观点，当栗宪庭问吕楠拍西藏的难度在哪儿？吕楠回答说：“难就难在就是它没有任何事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所有家庭环境都是一样的，而且同一时期所有家庭干的活都是一样的，就这一点特别难。”栗宪庭又问他在拍摄过程中是否注意到影调或者构图、造型处理上的技术问题，他回答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光影，我从开始做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我看的是整体，我的作品需要的是景深，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人在这个整体里的处理是很难的，而且我的照片不剪裁。”

如果你问无调式作曲家如勋伯格，他可能会说出一样的话，每一个旋律片段都是有意义的，但没有总体的旋律。因此或许可以说吕楠的摄影作品是无调式的。一千多年前的大明白人陶渊明在诗里面写道：“天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于是问题来了，陶先生所忘的究竟是什么言？真意又是什么意？

许多年前，我看过一个写得并不出色的小说，现在多已忘记，还记得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一位抽象派画家。他和妻子在炉边烤火，突然问妻子从炉火中看到了什么，妻子说看到了神秘而热烈的火焰，看到木炭从焦黑变成橙红透明，看到了时间诗意的流转。画家沉默了一会，说：“我只看到了木炭在烧。”

于是从炉火还原到木炭，木炭还给了木炭，吕楠的摄影给我的感觉正是如此，在经历过对西藏种种抒情、表达和宏大叙事之后，他的《西藏四季》里将西藏还给了西藏，他将镜头倒退回了土坷儿。摄影的问题变成了：锄头在哪里，麦种在哪里，犁在哪里。那里一无所有，那里有一切，陶先生的所谓真意，或许正在其中。

作为市象四期“西藏过往”栏目最后一期，我们选择1997年到2004年7年中吕楠所拍摄的西藏作为收尾之作，以均匀的呼吸和安静的画面来感受西藏田野之脉动。也让我们思考，在历史事件、宏大叙事、私家记忆以及如此安静的影像之中，摄影者与西藏之间的关系，这样的安静思考对我们或许大有裨益，且不止是摄影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