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弗朗西斯科·荣赫鹏在帕拉村一座普通的平房设立了临时指挥部。他下了决心,要攻陷江孜这座中世纪的城堡。
从一条简易的木梯,荣赫鹏爬上平房的屋顶。远处,连绵的大山山巅还有少许积雪。越过刚刚解冻的年楚河和大片的田野,巨大的城堡在望远镜中似乎近在眼前。在宗山的另一端,一座大寺庙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想,在他的装备着机枪大炮的现代军队面前,西藏很快被征服,这片近乎原始的神秘高原,将不可置疑地纳入大英帝国的势力范围。而他,也将同时载入大不列颠帝国的史册,当然,在他的胸前,除了皇家地理学会颁予的金质奖章外,还会多一枚更有份量的维多利亚女皇勋章。
然而,荣赫鹏所率装备精良的英印军队,在江孜遇到了自上一年冬季侵入西藏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也是最为顽强的抵抗。
西藏近代史上抗击外国侵略者规模最大、最为惨烈悲壮的江孜保卫战,已经过去91年了。披着6月的阳光,在一个天气明爽宜人的日子,我来到江孜。
沿雅鲁藏布江向西,途经正在进行拉萨至日喀则光缆工程施工的中尼公路,便进入后藏开阔的谷地。车至扼于前后藏交通要地的江孜,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耸立在宗山上的江孜城堡。
这是目前西藏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古城堡。坚硬的岩石,凝聚着西藏人民不屈的民族气质和爱国主义精神;残垣断壁的累累弹痕,做为历史的见证,记述了本世纪初西藏人民抵抗英国侵略军的英雄业绩。
翻看这页历史,我心沉甸甸的。十九世纪末,帝国主义列强疯狂地瓜分中国。在中华各族人民共同遭受欺凌的这场苦难中,藏族人民亦未能幸免。英属东印度公司在强行割去喜马拉雅南麓西藏的大片土地以后,又把扩张土地的目光瞄向了拉萨,欲用武力把西藏置于英国在远东的势力范围之内。当时,有3000多士兵的英印远征军,在7000多背夫、10000多驮马、驮牛的后援下,大举侵入西藏。十三世达赖和西藏地方政府多次上报北京,请求朝廷派兵支援,表示"小的番民人等,纵有男尽女绝之忧,唯有实力禁阻,复仇抵御。"然而当时昏庸腐败的清王朝被英、德、日、俄等列强打怕了,连京城的皇宫都被外夷的铁蹄践踏,朝廷哪还能顾及边远的西藏?光绪皇帝在西藏地方政府的奏折上批道,"切勿动武,着驻藏大臣同英方议和。"当然结果是议和不成,英印军队一路屠杀掠夺,长驱直入西藏高原腹地。
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是清王朝典型的昏庸官员。他既不奉朝廷旨意去江孜议和,也不批准西藏地方政府做必要的抵抗准备。他抱着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异想天开地希望英人在西藏恶劣的气候面前知难而退。直到英军攻下江孜城堡,消灭了藏军主力,长驱直入西藏的首府拉萨城,他才不得不走出温暖舒适的驻藏大臣衙门,带着西藏地方政府的大小官员,在一队持火枪挎腰刀清兵的护卫下,到拉萨郊区的接官亭迎接气昂昂的英军头领荣赫鹏。
十三世达赖在英军进入拉萨前,就率一些僧俗官员出逃内地,去北京,向皇帝和慈禧太后申诉外人欺侮的委屈。留在拉萨的汉藏要员更是惶惶,驻藏大臣有泰竟不顾清廷外务部训示,擅自和拉萨僧俗官员在丧权辱国的《拉萨条约》上签字,幸在驻藏大臣衙门一个官员的劝阻下,有泰未在条约上盖印。英国人在西藏获得了他们几乎想要的所有东西:250万卢布战争赔偿(约120万两白银)、对英印敞开一切交通要道、毁去沿途所有军事设施、开埠通商、通邮,由英人自设税务官、自管海关等等。心满意足的英军从西藏撤离后,清政府派大臣张荫棠进藏,查办了一批无能的官员,摘了有泰的顶戴花翎。至于赔银,由于西藏太穷,最后也是由虚弱已极的朝廷拿出银子,给英人附了战争赔款。此是后话。
尽管朝廷软弱,西藏地方还是尽力作了一次抵抗。
经过一次隆重的降神仪式,跳神喇嘛在神灵附身后,以雪域护法大神的名义,要求开战,驱逐侵入西藏高原的外国邪魔。十三世达赖在拉萨为自愿抵抗英军的僧俗军民摸顶赐福,并带领三大寺喇嘛诵经,保佑西藏能打胜仗。受到激励的西藏牧民、农民、边境的少数民族、喇嘛和卫戍拉萨的铁甲骑兵,从四面八方赶到江孜,参加阻击战。虽然,驻守江孜的清军主力都撤回到拉萨,奉命去保护驻藏大臣衙门,但许多清兵仍自愿留在江孜炮台,和藏族军民一起共存亡。他们的姓名和事迹在史册中没有任何记载,但江孜的民众记住了他们,至今都有民歌流传。
当然,荣赫鹏上校对主要以大刀、火枪为武器的西藏军民,是不屑一顾的。在堆纳时,他就和前来阻挡他进军的藏军进行了较量。如同一个专业的重量级拳击世界冠军,对付一个业余的最轻量级的拳手,只需一记勾拳,对方就会跌倒在拳台。荣赫鹏与拉丁代本谈判,略设小计,就将后藏最主要的一支藏军消灭了。他现在清楚地了解西藏的实力,四个字:不堪一击。
在西藏江孜的一座民居的屋顶上,弗朗西斯科·荣赫鹏上校指着远处的江孜宗城堡,对他率领的英印士兵们说,攻下这座形同虚设的城堡,拉萨神秘的大门就将对大英帝国敞开了。
保卫江孜的西藏军民浴血奋战,用火枪、石头、大刀和弓箭对侵略者进行了顽强的反击。最后,当拥有大炮机枪的英军攻陷城堡,坚守城堡的最后几名勇士跳下悬崖以身殉国。
我站在江孜城堡的山顶,风顺着宽阔的河谷吹来。山坡上,一个个弹坑仍清晰可见。坚实碉房的花岗石墙面上,很容易就能找到子弹留下的痕迹。可以想象,当年江孜保卫战进行得是如何的激烈。以至于荣赫鹏后来在他回忆录中,写及英国对西藏这场不义之战,字里行间,时不时流露出一些怅然。
眺望远方,清澈的年楚河悠悠而去。河谷庄稼地里,麦子茁壮。白居寺与宗山城堡相望,镏金顶的大菩提塔在河谷格外醒目。江孜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扼前、后藏之咽喉,古时即为交通重镇。西藏多山,以前许多地方诸侯诸如江孜法王、波密王、拉加里王等。都在自己领地择险要山头,建一易守难攻的城堡。
宗山城堡最早建于吐蕃时期。当时,吐蕃最后一代赞普朗达玛在拉萨被刺,吐蕃王朝崩溃。朗达玛的孙子贝柯赞占据江孜称王,在宗山上修建了城堡。一次战争中,贝柯赞被乱兵所杀,其正室所生之子吉德·尼玛衮,匆忙带100名忠心耿耿的康巴骑兵,逃到阿里继续称王。吉德·尼玛衮死后,他的儿子们三分阿里,分别建立了拉达克、象雄和古格三个小王国。萨迦王朝时期,萨迦法王将江孜封予功臣帕巴·贝桑布,已经破败的宗山城堡即为江孜法王所属。江孜法王的祖先帕巴·贝桑布,曾担任过萨迦法王的内务秘书。当时,萨迦王朝按元制,将全藏分为十三个万户。帕巴·贝桑布曾跟随大臣根敦坚赞,到帕里一带收服一些小部落,并按元朝制度清查户籍,登记人口。根敦坚赞去世时指派精明能干的帕巴·贝桑布继任万户。帕巴·贝桑布因此而成为萨迦法王的重臣。在征服了年楚河流域各个部落之中,贝桑布以英勇果断著称。
有一次,贝桑布在帕里仁钦岗的牛皮大帐设下"鸿门宴",邀请后藏160个部落的头人前来饮酒。待头人们喝得酩酊大醉的之际,四下埋伏的士兵手持长刀、铁矛,蜂拥而进,在大帐里将赴宴的头人们全部杀掉。贝桑布还让士兵砍下头人们的头颅和四肢,埋在仁钦岗的寺院内,好让寺庙的鬼神将这些桀骜不驯的魂灵永镇地下。因其战功赫赫,帕巴·贝桑布被元惠宗皇帝封为"大司徒",并赐予印章和诏书。后来,帕巴·贝桑布的长子朗钦·贡噶帕在其父的封地,即吐蕃贝柯赞城堡的旧址上重建了宗山城堡。明永乐年,朗钦·贡噶帕的弟弟索南帕父子先后又被永乐皇帝封为"大司徒"和"都司"。
到西藏帕竹王朝时,三世江孜法王也就是贡噶帕的长子绕丹·贡桑帕,再一次扩建了宗山城堡。做为一世班禅克珠杰的大施主,并发下宏愿要在宗山延伸出来另一端的山脚下,建一座大寺院。1428年,在原来的小寺庙基础上建成了宏大的白阔曲登寺,汉语称其白居寺。白居寺体现了佛教宽容的精神,藏传佛教的格鲁、萨迦、噶举三大教派在此寺都有自己的殿堂,这在西藏独一无二。白居寺最著名的建筑就是寺内十三层、高40米的大菩提塔。这座塔的建筑样式在西藏也是独一无二的。五层以下呈八角形,以上则呈圆形。塔有108个门,从底层到顶,有72间佛殿,佛的塑像、画像不下十万,故又称"十万佛塔"。塔的顶部四面有门,我从画着释迦牟尼佛眉眼的门出来,外面蓝空灿烂,顺着山脊看上去,山崖上,宗山城堡更加雄伟。当年,英军久攻城堡不下,便先攻下白居寺,击溃了守寺的百姓和喇嘛后,沿山脊而上,两面夹击,终于攻陷了英雄的江孜城堡。
现在的江孜,不仅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更重要的还是西藏第一农业大县,乡镇企业在西藏最为发达,农牧民人均收入按1994年综合价为1600元,名列西藏前茅。
我想找县委书记平措,可惜他不在,去拉萨治病了。平措奴隶出身,实干精神很强。治理年楚河、修水库、挖水渠、筑公路,他都以身做作则,带头背石抬土,结果弄了一身病。第一次认识平措也偶然。有一次,我从边境亚东过来,搭车到江孜时,已是午夜时分。到县招待所门前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在西藏,门房喝醉是常有的事。我在村里溜了一会,狗叫声此起彼伏。反正我有羊绒睡袋,就到路边一户人家的羊圈靠墙睡下。早晨,我被人推醒,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睡袋上厚厚盖了一层。有好几个人神色紧张地站在羊圈外,其中有平措。他一看我证件,乐了。"他是记者。"平措对一个象是这家主人模样的妇人说。原来这家主妇清晨起来,看到羊圈里睡了一人,紧张了。这边境地区的老百姓被平措教育得警惕性很高。妇人于是赶紧上县里报了警。后来,我再到江孜,平措见我就叫"羊圈记者"。
我走进县长办公室,格桑扎西县长正在和县农业局的同志谈事。稍后,一个头戴藏式宽檐帽的汉子又走进来。他是紫金乡乡长,来和县长谈农田浇水的事。县长说,无论如何,7天7夜之内,青稞和小麦地要轮浇一遍。
谈起自己的家乡江孜,48岁的县长眉飞色舞:"我们是英雄江孜人的后代,没有给英雄的祖先脸上抹黑。"他介绍道,江孜是后藏有名的干旱区,为改变江孜面貌,十几年来,江孜历届的县委、县政府领导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带领五万多江孜人民,修建了30多座水库,修建的水渠纵横交错于全县14.5万亩耕地上。
穿过城堡下繁华的老街,县长领我敲响临街二层楼房的一扇门。
这是全县最有名的金银首饰匠索朗的家。67岁的老匠人盘腿坐在工作间,正在干活。只见他小锤轻敲,细铁钎游走,片刻间,一只大鹏鸟便栩栩如生,凸现于银片上。索朗世家为金银匠,是特钦庄园格布希贵族家的佣人。8岁学艺,可做40多种金银器皿和首饰,艺名远播藏区。他说,以前由于是佣人,无偿地给庄园主和寺庙打制各种金银器。做不好还要挨打。人头税和地皮税太高,一个月最多有24个藏银收入,但一年仅人头税就要交100个藏银。有一次派他到拉萨去乌拉差,受不了罪,索朗逃到帕里一直不敢回江孜。民主改革以后,他才回到江孜。先是在互助组当农民,种地,1980年经后,农民分了地,有了钱,找他打金银手饰的多了,反正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索朗又重操旧业。其妻多吉卓玛今年54岁,亦是卡垫编织行家,家中各式藏毯均出自其巧手,结余还售之于市。
谈起英军侵略西藏的往事,索朗絮絮叨叨。
冬天,帕里一带的山上白雪皑皑。流经江孜的年楚河也结了冰。英吉利的兵从亚东春丕河谷打进来,西藏的军队在吐纳一带集结,准备抵抗。朝廷和噶厦派官员赶来讲和。那天,英吉利人的大队人马正走在由帕里去拉萨的官道上,路过曲米仙廓时,发现横在路上砌起了一道半人高的石墙。路当中盘腿坐着一个穿羊皮袍的西藏军官。那是我们最能打仗的拉丁代本,十几个随从站立在他身后。英吉利人走上前说,他们要去拉萨,请让开路。拉丁代本坐着看了看那胖胖的、脸上留着一撇胡子的英吉利人,用马鞭子敲打着自己的手心,不屑地回答,不可以,要谈判,你们先退出西藏边界。英吉利人耍无赖,说:那好,我们已进来了,有几千人,一万多马匹呢。你们还一路捣乱,伤了我们的人,先赔一百万卢布吧。一百万,相当于西藏当时十年收入的银子啊。哪来这么多钱?这就象强盗打进家门来,伸着大巴掌说,给钱吧。拉丁代本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这么多钱,我们怎么做得主,这得报告噶厦和北京朝廷同意。英吉利人呵呵地笑了:那好,你做不了主,我们还是去拉萨吧。拉丁只是摇头不答应。他前面的地上铺了一张藏毯,放着茶壶茶碗。拉丁端着茶碗喝一口酥油茶,说:你们英吉利人来西藏做朋友,我们请你们喝茶,你们要来打仗,我身后的火枪不答应。他身后是从后藏一带赶来抵挡英吉人的军队、喇嘛和老百姓。他们摇着火枪、长刀不时大声吆喝,给自己的代本壮威。领头的英吉利人想了想,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微笑,说,双方最好别打起来,他们可以先退出枪膛的子弹,表示和平的诚意,但藏军须灭掉点火枪的引火绳。前来谈判的藏汉官员当然不想打仗,立即同意了。双方都做了以后,荣赫鹏一声令下,英兵突然拉动来福枪的枪栓,嘁哩咔嚓地子弹上了膛,藏兵们见状,急急忙忙敲打火石,但已来不及点燃火枪的引火绳。唉,狡诈总是胜过诚实。英兵利利索索开枪打炮,在曲米仙廓这一仗,就被英兵打死了1500多藏兵和老百姓。
"死得人太多了,活着回来的没几个。气极了的拉丁代本刚掏出手枪,第一个被英吉利人开枪打死。"索朗唏嘘感慨一番,突然指着给我倒茶的多吉卓玛说,她的父亲当年就是一名驻守江孜的藏兵。我问起当年多吉卓玛父亲的情况,她笑一下,说她父亲原是昌都丁青人,打英国人时,应召到拉萨当了藏兵,结果来到江孜。江孜城堡被英国人打下以后,英国人去了拉萨。父亲在江孜成了家。他卡垫织得非常好,是正宗藏东的手艺。自己9岁时就开始跟父亲学织卡垫,现在可以织几十个品种。前些日子,县里还来人订了一些卡垫,说是出口给外国人。
谈起现在的生活,索朗满脸愉快。他家两层的楼房有10间房子,问及收入,他笑而不答,一旁当翻译的县干部说,讲讲吧,现在政策鼓励你致富呢。索朗犹豫地伸出四指,"40来万吧。"妻子插话说,"索朗每天上午在家做活,下午就去街边玩台球。他着了迷,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
在县宗山办公室,我从一份江孜抗英的资料上看到"康霞"的名字。
康霞的后人康霞·益西加措的家,距宗山仅百米之遥。我登上他家藏式土楼屋顶时,可以很近地看到三三两两的外国游客说说笑笑从城堡的石阶上走下来。这座始建于967年的江孜宗山城堡,是国务院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去年县里集资180万元对城堡全面进行了修复,今年又被自治区列为西藏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益西加措记得他在七、八岁那年,做过城堡管理员、腰间总是吊着一串串钥匙的父亲去世了。当年抗英时,父亲踊跃参加,还向城堡捐了火枪和粮物。
问及当年江孜保卫战,益西加措说,父亲以前曾提起过,英国从江孜城堡抢走了不少东西。据荣赫鹏和当时英国《每日邮报》的随军记者坎德勒自己著文透露,仅荣氏本人,光是从亚东到江孜,一路就搜刮了400多驮寺庙和贵族庄园里的各式金银饰品和珍贵文物,有些珍品至今还可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看到。
现在,做为农民的益西加措种着12多亩地,儿子远在拉萨电厂当工人,小女儿是县里第一小学的教师。他说,每当赶着胶轮马车在乡村林荫道上,看到高耸的城堡,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在种着十几盆鲜花的二楼平台,墙角放着一个背式农药喷雾机,藏式卡垫上,有一本藏文的农业科普读物。一问,得知江孜县对农民科技知识的普及非常重视。普及率在西藏首屈一指。全县农业科技推广到劳动力已达85%以上,县、乡、村形成了三级农技网络。问到益西加措,他说,当然,自己最少参加过三次以上农业科技普及班。
江孜是西藏有名的"卡垫之乡"。家家织藏毯,处处机杼声。位于城堡东侧的江孜地毯厂是西藏地毯行业的骨干企业,300多个藏族工人每年生产3500多平米藏毯,年产值150多万元。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云丹对我的来访非常热情。在厂部挂满大大小小锦旗的办公室,瘦瘦的云丹介绍了厂里的情况。江孜的农民,我去过好几家,卡垫厂作为县里最好企业,职工生活情况又是怎样?我向云丹提出:"能去你家看看吗?"云丹憨厚地一笑:"那就去看看。"
走过一道河堤,拐进一条小巷,来到云丹的家。他家有一独立的院子,院内的一幢新盖的小二层楼,云丹得意地说,是给孩子们住的。院内一共有十间房屋,客厅极宽大,约有30多平米。与云丹聊天时,记者谈到自己老家在四川。没想到云丹语出惊人,他说,"我祖父丁志龙也是四川人,老家在四川大邑。他是清朝时随驻藏大臣来西藏的官员,而且和祖母宋明香在江孜一驻就是20年。"我问:"哪你们是藏化了的四川汉人了?"云丹摇摇头,"不,我祖母在江孜生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伯父和我父亲长大后与江孜的藏族女子结了婚,我只有一半血统是汉族。"与藏、汉语交替表达的云丹谈话,如是读残缺的历史书。
祖父丁志龙原来在四川总督衙门工作,是个四品官。当时西藏边境正在打仗。藏军被英国人打败了,英国人占了哲孟雄。皇上不让和英国人打仗,但噶厦和驻藏大臣要打,结果不行,文大人被免了官。对,就是驻藏大臣文硕。后来北京又派大人来。我祖父好象是随升泰大人来的。对,是接替文硕大人的驻藏大臣。从北京到四川。在四川总督府,带了丁志龙。新来的驻藏大臣按朝迁的意思不和英国人打仗,命令守卫边防的清兵一路撤回拉萨。我祖父正走在回拉萨的路上,英兵就打到了江孜。我们家和许多江孜老百姓房子一样被大炮打塌啦。
奶奶1951年去世时68岁。我听奶奶说过家里的往事,我们丁家在江孜生活了20多年,丁志龙的四个子女都在江孜长大,后来都娶了当地的藏族女子。我父亲最小,藏名叫索朗多吉,因为爷爷姓丁,当地人又叫他丁索多。丁家当时在江孜有一所很大的院子,祖父好象还是不小的官,出去时,骑着骡子,挎着腰刀,后边有十多个仆人跟着。祖父是四品官,奶奶拿出一块黄缎,用手轻轻抚摸,这可是皇上的圣旨啊,这上面的毛笔字是光绪皇帝亲笔对祖父的委任。奶奶在临去世时,嘱附我的三伯父,一定把圣旨收好。
我有两个姑姑,二姑去了印度,跟我们国家派到印度的一个外交官结了婚。后来二姑死啦,二姑父姓宋,家在山东营口。二姑父在好多年以前,还托人找过我们。记不清说些什么了。二姑父还跟朱德委员长一起合过影。大姑收藏了皇帝的圣旨,我们也知道是好东西,文物,可以献给国家。记得我小候在表姐那里还见过。奶奶念叨着说,丁家可是尊从朝廷旨意来的西藏,你们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回四川老家去,哪怕回去看看也好。可能在奶奶告别人世时,对家乡产生了强烈的的思念之情。想家啊,奶奶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都发抖了。
说实话,我没有到过老家。也就是说,自从我在江孜出生,就没有去过四川老家。祖父回到拉萨后,在驻藏大臣衙门整日无所事事,而英国打进了拉萨,接替升泰大人的驻藏大臣也是整日愁眉苦脸。祖父每日闷闷不乐,在拉萨和一些四川来的同乡喝酒。后来,他在辛亥革命时,和许多驻守西藏的清兵一起,取道印度,回了内地。奶奶则因为放心不下留在江孜的三个子女,就回了江孜。她本来想,等祖父回老家定居以后,再带江孜的家人回四川老家跟亲人团圆。但是,祖父这一走,就再没音讯。我只从父亲那里听说过,四川是很美的地方,山绿绿的,水清清的。有吃不完的大米和白肉。当初,我祖父一定是一万个不愿意来西藏。但是工作需要呀,就象现在,我在江孜卡垫厂当副厂长,也是工作需要我在这里。我曾问过在山南卡垫厂当厂长的表姐,奶奶留下的黄缎圣旨在哪里?我也想看看。表姐说,实在是记不得了,好象在文革时,有个外地人给买走了。
云丹的母亲叫米玛普次,是纯正的江孜人,她以前在江孜大贵族吉普的庄园里做佣人,我猜想,这应该是个美妙的故事。某一天,丁大人带儿子到吉普庄园做客,丁索多一眼看上了那个健美的女佣人,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感情。坐在云丹家宽大的藏式客厅,米玛普次笑着对我说,她在20岁时跟丁索多结了婚,当时丁大人还在江孜。她比划着手势,云丹的爷爷当时戴着宽檐帽,顶端有长长的羽翎子,脑后拖着长辫子,胸前有方块的花花图案。生活困难时,把爷爷留下的官帽拿到当铺给当了,没钱,当然最后也没赎回来。云丹现在也有四个孩子,大女儿达娃在自治区话剧团当演员,二女儿德吉做乡里的民办教师,三女儿和小儿子还在上学。去丹说,"时间长了,也想过有机会去一下四川,但都是远亲,不知还能否相认?我们现在是江孜人,都习惯在江孜生活了。"我想起了在藏东察雅县沟沟坎坎骑着自行车,给村民送报、送信的乡邮员。那个四川总督赵尔丰的孙子,身上早已没有祖上显赫的光辉,在高原的风霜中,已和眼前的云丹一样,与当地的山水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纯朴的藏族乡下人。
黄昏,我走进一条窄长的巷道,敲响柳荫掩映的拉则居委会93号的房门。这里住着从伐木场退休的老工人央吉夫妇。品着清香的酥油茶,从老人平平淡淡的叙述中,又听到一段关于江孜城堡的英雄故事。
央吉的父亲铁匠旺多是江孜传奇式的英雄。1904年,守卫江孜的西藏军民在城堡上与英兵酣战,炮台上有三门铁炮,都是乾隆四十九年造的。当年廓尔喀人兵犯西藏,把扎什伦布寺洗掠一空。乾隆皇帝得到西藏地方政府奏报后,十分震怒,派福康安大将军率兵进藏,驱逐夷寇,以保西藏境内平安。清军在西藏僧俗百姓支持下,每战必胜,气势如虹,一直将入侵的廓尔喀人赶出西藏。就在清军兵临尼泊尔加德满都城下时。尼泊尔国王在城郊正式投降,并呈降信给清朝大皇帝,愿五岁一贡,永不犯西藏边界。清军回撤时,福康安在扼守前后藏的战略要地江孜城堡,设置了炮台并派由驻藏大臣节制的清兵常年驻守。100多年以后,在外夷再一次侵入西藏腹地,进攻江孜城堡时,宗山上这几门乾隆朝的老式铁炮发挥了作用。铁炮虽打不多远,但对英军的骑、步兵冲锋,还是不小的威慑。后来,最大的一门铁炮炮筒打得发红,生铁铸的炮底都烧漏了。炮台上的人们正在发慌时,有人想起了铁匠旺多。藏军指挥派人把旺多找来,指着铁炮问,这铁炮还能打吗?旺多拍拍铁炮,让我试试看吧。这时,英军见山上藏军的炮台发出的炮弹稀稀落落,就集中所有的山炮,对准宗山猛轰。在英军的炮火中,旺多在山顶的的炮台上就地拉起风箱,烧起火炉,楞是用化出的铁水补好了铁炮。英国人在发起又一个冲锋时,山上的大铁炮又响了。
江孜城堡最终失守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英军山地野战炮的一发炮弹,击中了城堡的弹药库。猛烈的爆炸,不仅把城堡的护城墙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同时炸死了许多守城的藏军官兵和僧俗百姓。否则的话,英军要夺下江孜城堡,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旧时,铁匠在西藏社会属最下等人,但因为旺多的功劳,以后江孜每逢节日,都要请铁匠旺多上山,与宗政府的官员、江孜各个庄园的贵族们坐在一起,喝酥油茶。现在,央吉的孩子们都在外地工作或上学。老俩口日子过得清清静静,闲暇时,老汉看报读信,央吉则在干净的院里弄花种菜。
夏季的凉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我走在江孜城镇铺了柏油路的街道,抬头望去,宗山上的城堡在晚霞中显得格外高大,一群去看电影的江孜少年正唱着歌,从城堡下的街区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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