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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三】

2015年03月21日 11:24    来源:中国西藏新闻网    记者 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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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佩仰头凝视:连绵起伏的山似滚滚涌起的浊浪,奔涌着与天衔接;飘移的白云如奇形怪状的船只,从浊浪尖头平稳地航行。这种念头一晃而过时,背上的母亲唠叨道,多佩啦,我到寺里能干什么?说完她的目光飘向了正前方。

咤日寺的金瓦屋顶闪着光,这灼烫的金光从不远的半山腰射来,她的眼睛和心灵刺刺地烧焦着,全身痉挛。

多佩啦,你就不能还俗,伺候我这将死的人吗?她再次开口问。

多佩没有理会,一路上她不停地这样唠叨。

沙砾道上,荡荡跳跃着黄灿灿的金光,道路歪扭着盘伸向咤日寺。多佩刚要迈步,背上的母亲又说,你歇一下,从早晨背到现在也累了。

多佩环顾四周,一片开阔,找不到一处荫凉地。他蹲下来,把母亲轻轻地放在地上,再从脖子上取下褡裢,撂在脚边。多佩才觉脊背上冒出的汗水浸透了袈裟,丝丝冷风横行在脊背和黄衬衫之间,凉飕飕的,小腿阵阵酸痛。他软软地躺下去。

妈妈,我们休息一会儿就走!多佩胸口一耸一耸的,喘着气说。

看,太阳正当头,好热呀。你从江里给我舀碗水喝,我口渴。

褡裢里有酸奶,你就喝酸奶吧!多佩凝望着蓝天说。

我想喝水。

多佩起身,从怀兜里取出木碗,沉重地踩着沙砾,向远处泛绿的江水走去。

儿子渐远的单薄的身子,在阳焰飘忽的颤动中,幻化成了格日旺久少爷,重叠的身影使查斯全身寒战。她想:多佩和格日旺久少爷的体形、相貌多么地相似啊!可少爷最终将自己遗弃了,现在儿子又不愿听话,想把自己抛却,到老还是孤独一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她痛心地看到,自己的努力即将白费,儿子永远不会替她着想时,悲从心头生起。

岑啦,你这可恶的女人,是你让我失去了儿子。要死我也要把多佩啦留在身边,不让你在地狱里看到我们骨肉分离。查斯赌咒发誓。

恨,浇醒了查斯的头脑,她从悲哀中苏醒过来,浑浊的目光啪地落在矗立于半山腰的咤日寺。寺庙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悲凉的晚年:一个人住在低矮窄狭的、傍山修建的石头房里,没有门,只挂着几块破碎布,用来挡风遮雨。夜晚蜷缩在里面,白天像乞丐一样慵懒地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到的,只有寺庙的墙壁和山上的岩石;听到的,只有僧人念经的声音和唢呐、鼗鼓、铙钹发出的声响。想说说话都没有人,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查斯思来想去,惟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毒死儿子,才能使多佩永远留在她的身旁,才无须回到寺里去。

手伸进怀兜,查斯摸索出一块打了结的黑氆氇,目光投向端正翘立的褡裢上。她挪移身子,向褡裢靠近。

周遭被太阳罩得死寂,大地热得烫手,空气热得让人憋闷。

查斯挨近褡裢时,额头上沁出汗珠。她的胳膊伸过去,焦黑的手掌撕裂了阳光,弯曲的黑指头蠕动着,解开了褡裢的结。小木桶盛满酸奶,像个乖顺的婴儿,安静地躺在褡裢里,恐惧地凝视她。突然,查斯的手抖动,急忙捂紧褡裢的口,胸口压在上面。

佛祖呀,请您宽恕我的罪孽。我只想拥有我的儿子,您把他还给我吧!查斯捂着脸呜呜哭泣。空旷的山坳里,这哭声如蚊蝇的叫喊,丝丝缕缕。

多佩远远地瞅见母亲在哭泣,就想她又舍不得龙扎谿卡了。多佩加快步伐,木碗里的水摇荡,有几滴落到干渴的沙地里。

喝水吧!多佩把木碗呈到查斯的眼前,她接住碗,头别了过去。

到了寺里,我在寺后给你砌个石头房,定时去送吃的。

查斯听后泪水涟涟,满脸哀怨。她说,我不想呆在寺院里,我要跟谿卡里的人住在一起。

妈妈,你的腿都撑不住身子,怎么能干活?多佩的手搭在查斯的膝盖上,继续说,龙扎谿卡的堪卓益西啦让你自由身了,你应趁机积点善,争取来世有个好的去处。

我不指望这些,我只想跟你一起过世俗的生活。多佩啦,我求你了。查斯双手合掌举过头顶,脑袋抵在地上。

母亲泛白的头发乱逢逢,藏装褴褛不堪,缀满补丁。他伤心地垂下头,目光盯着靴子的尖头,一言不发。

查斯从儿子的沉默里读懂了他的坚执,她绝望了。

休息一会儿,我们上路吧!多佩弓着背说。

你先喝点酸奶,解解渴!

刚才我在江边喝过水,口不渴。

那歇一会就走吧。

多佩从手腕上取下念珠,盘腿打坐,紧闭双眼。

咝玲玲——咝玲玲——从冥蒙中穿透过来,余音袅袅荡漾开去,搅扰了我的禅定。它隔断了我与色究竟天的距离,间隔渐远渐远。心识,此刻只听命与咝玲玲的音律,奋力循声撵去。金属质地的柔和声音,熠熠闪耀着金铜的色泽,流星般穿越空茫的宇宙。这音律到后来衰弱下来,归于沉寂。

 

醒来吧,是时候了。

多佩,我们来接你来了。

呼唤声使心识跌落进枯僵的躯体里,只觉万分沉重。有人用厚布蒙住了所谓的我的眼睛;有人轻轻掰弄所谓的我的手指,让它们从施禅定印和不畏印中伸直;有人用手指梳理所谓的我的长发,而后在脑后打了个结。他们很忙碌。一股酸臭与腐烂的气味刮进鼻孔,熏得我极其难受。这些难忍的气味,源自师兄弟们身上,原来人类是这般的肮脏、腐朽。

多佩,我们带你回寺庙去。你在山洞里已经禅定了三年三个月零三天。

我没有力气回答,任由他们摆弄。

扎巴,把多佩背下山去。

师兄弟们的脚踏在碎岩石板上,岩石板喀嚓喀嚓地放声笑;阳光在我的脊背上盛开,金色的花瓣和枝叶渗入皮肉,暖洋洋的;风从我的耳旁掠过,她们悦耳的祷词在耳际喃喃回响。背到山脚,师兄弟们把我扶上马,左右护着向前走。脚,没有力气蹬马镫子,我只能让它从马的肚子两侧掉着,身子趴在马背上。

走了半天,我们才遇到一户农家,师兄弟们把我扶下马,让我依一棵大树坐下,慢慢地揭去了眼睛上的布。

远处的雪峰与金黄色的麦田闪烁着,呼呼地奔流进我的眼睛,她们绵延不绝;近处田埂上有摇曳的青草、身旁的小溪淙淙流淌、头顶巨大的树冠间隙遗漏摇曳的金光。小师弟思噶凝视着我,咧嘴笑。他的脸黑黢黢的,一溜整洁的白牙闪着光。思噶从牛皮包里取出钵盂靠近我,用一块小石子在钵盂口边磨。我再次听到了咝玲玲的音律,只是再寻不见禅定中的景物了。

扎巴往木碗里盛酸奶,上面撒了加持过的红色药粉,用银勺一口一口地喂我。多吉赤烈在磨剪刀。我看到我的指甲跟手指一般长,头发长到齐腰了。喀嚓、喀嚓,十个指甲掉落在地;措卟、措卟,一缕缕头发不在头上了。扎巴从地上拾起指甲和头发,包在金黄色的丝绸里,要带回寺里去。

我们花去一天半的时间,回到了咤日寺。

夜晚我睡在厦(僧舍)里,做了个奇异的梦。妈妈的眼眶里没有眼珠,黑糊糊地很幽深,从那洞里粘稠的血不住地往外流。面对这一惨景,我没有惊慌,想从袈裟上撕下一块布,堵住那洞。任凭怎样努力,那袈裟就是扯不烂,好似它是我的骨架我的皮肉我的血管。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通向寺庙的路旁,仰头凝视耸立的寺庙,一脸的无奈与懊恼。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血滩了一地,腥红腥红的,像溪水漫涌到我的脚前。

醒来全身被汗透湿。风在外面飞翔,它磕碰金瓦屋顶铃铛而发出的叮当声清晰可闻。黑暗里,我睁大眼,想: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她了,这梦是在告诉我她最近身体欠佳,抑或已不在人世了?我自出家以来再没有管过她,也没报答过她的养育之恩,现在要是她还活着,我一定得好好孝顺她。我是个出家僧人,身无分文,无法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惟有开悟她,让她明了四谛,继而产生厌离之心。让她今生通过自身的努力,洗涤身上的罪孽,别在罪渊的世间无休止地轮回。

我靠在墙角打坐。这是回寺后的第二天了,自我感觉恢复的很快。

多佩,好好静养几天。对了,你妈托人带来口信,说想见见你。上师格来旺杰说。

我心头的猜疑全部释然了。我想:妈妈安然无恙!我欲回答时,上师摆摆手,让我不要说话。我虔诚地双手合掌,弯下了身。上师笑了,他转身出了我的僧舍,一片绛红色飘过幽深的胡同,在墙角一拐就消失了,惟有黄灿灿的一地阳光,在那里欢欣雀跃。忽地,我清晰地看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胡同里,用模型印造小泥塔。当我眨巴眼睛,再细瞧时,什么都没有了,满眼是雀跃的阳光。

多佩打坐的姿势让查斯痛恨,身上绛红色袈裟更是让她的血直往脑门上蹿。查斯打开褡裢,取出酸奶木桶,用别在怀兜里的铜勺搅动。她再次看多佩,他闭目入定,脸上溢满安详。这种安详的表情,惹恼了查斯,也使她坚定了毒死儿子的决心。她解开氆氇的绳结,把奶白色的毒粉倒进酸奶里。

记得在娘村除了我们一家子外,还有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和制陶的一家人,所有人加起,娘村也就八个人。八个人都属于龙扎谿卡,是谿卡的朗生。

那老太婆可能有六十多岁,脸上的皮肤褶皱不堪,背佝偻着。每次妈妈和驼背爸爸下地,她都要一同去,但她干不了重活。妈妈经常让老太婆坐在田埂上看护我,农活有她和驼背爸爸来完成。

老太婆被朝阳一晒热,就会张开那张干桃般瘪瘪的嘴,从那里面抖出嘶哑的声音,驼背,给我一口鼻烟,要不我拿这个崽子去喂狼。驼背爸爸不理,她就骂,三寸身子,背顶陶罐,鸡脖扛个牛脸·······老太婆的骂声好像戳着了驼背爸爸的害处,他悻悻地走过来,从怀兜里掏出牛角鼻烟盒甩给老太婆。老太婆倒一点在拇指上,命令道,去干活。

每每驼背爸爸受窘时,妈妈显得特别开心。老太婆吸着鼻烟给我天南地北地吹。她说,年轻时,我跟老爷和太太去过汉地,穿过杭州的丝绸;也去过印度,尝过甘蔗和椰子。那时龙扎谿卡可是个响当当的家族,光朗生就有一百多人,是咤日寺的主要施主。当时我很羡慕老太婆,心想,翻过面前的那座山,就能到汉地。老太婆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矮子,到汉地骑马也要走几十天。

我很惊讶,忙问,那得穿破多少双鞋子?

啪。老太婆的手拍我的小脑袋,我惊愕地瞅着她。

老太婆脸转过去,唱道:雪山多么美丽,年轻人爱上这里。小鹿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草坝上多么舒适,年轻人爱上这里。小牦牛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岩山上多么惬意,年轻人爱上这里。山鹰是心爱的伙伴,年轻人不忍离去·······

我寻着老太婆的目光望去,看到妈妈弓着背在拉犁,驼背爸爸扶着犁把子,犁铧吐露湿润的土,黑黢黢的。

矮人,老太婆说。她从不喊我的名字,给我起的外号很多,如崽子、矮人、拇指、老鼠尾巴、狗屎等,每次不论她喊什么我都要应。她把腿伸直,说,汉地就有这么远。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继续说,从前,噶玛巴活佛带着侍从去拜见皇帝,皇帝见他神通广大,心里特别高兴,赏赐了很多的金银瓷器和丝绸。他们回蕃(西藏)时,噶玛巴活佛把金银瓷器丝绸全部丢进汉地的江河里,并劝他的侍从们也把皇帝赏的东西一同丢入江河里。有一个侍从非常喜爱赏给他的瓷碗,死活不肯丢进去,活佛怎么劝都没用。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很多天,很多天。月亮圆了,又消瘦下去;又圆了,再消瘦下去。活佛的坐骑骑瘦了,侍从的靴子换了几双,他们才回到了楚布寺。快到寺庙大门口时,揣着瓷碗的那个侍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碗碎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噶玛巴活佛施展法术,从流经寺院门口的江水里,把曾经丢弃的东西全捞了出来。那侍从一见这些完好无损的金银瓷器和丝绸,又呜呜地哭开了。他说,翻雪山过草地,瓷碗没碎;趟溪水过江河,瓷碗也没碎。怎到了家门口,腿快要断了的时候,瓷碗偏偏却碎了?你说这路途远不远。

老太婆是我快乐的源泉,在她的唠叨中我的心智被开启了。我知道了汉地、印度、拉萨等。

娘村虽然只有三户人家,可制陶的一家人,总被他们所不屑,认为出生低贱。老太婆常说,她的整条命都已经交给欣即曲杰(死神)了,等她死的时候千万别让制陶一家人碰她的尸体。一年多后的那个初秋,孤独的老太婆离开了尘世。

那天清晨驼背爸爸去叫老太婆,可她已经断气了。驼背爸爸迈着夸张的步伐,远远地就吼开了,尖嘴薄舌的老太婆死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好像死亡如吃口糌粑般平常。

我跑去老太婆房看,她却安静地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藏装。原来死亡跟睡觉一样,怪不得大人们并不惊讶。

驼背爸爸让制陶的达瓦大叔,到龙扎谿卡报告老太婆死去的噩耗。

翌日,太阳当头照时达瓦大叔回到了娘村。他带来了龙扎谿卡老太太赏的一条哈达和一块裹尸的白布、陶制的一盏酥油灯。

 

第三天,一片漆黑时,驼背爸爸摇醒我,说,我一个人招架不住,你的跟我一同去。

他把裹在氆氇里的刀具搁在我的枕边。

妈妈说,这样不行。

油灯的光微弱,以至我都看不清妈妈的脸,只瞅见一个突兀的黑影。

驼背爸爸说,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妈妈再没吭气。

我们一前一后到了老太婆的房子里。老太太赏的供灯,在土坯上发着微弱的光亮。借着光亮,我看到旮旯里的老太婆,被白布裹成一团,外面系了一条哈达。我闻到供灯灯芯散发出的煳味,它们久久驻留在我的鼻孔里,让我产生不起恐惧来。

外面,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死寂,驼背爸爸背着老太婆的尸体,我抱着装刀具的氆氇,向塔拉山走去。风冷飕飕的,单薄的我感到彻骨的冷,清鼻涕不时地流出来。

老太婆倒裹得严实。我不禁想,她在里面很暖和吧。一路上驼背爸爸休息了五六次,不断抱怨这老太婆罪孽深重。他说,怎么这么重?她肯定今生做了很多孽。

我对驼背爸爸说,小心,别惹她生气,她会骂你的。

驼背爸爸喘着气回答,人死也就变成了土石,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一路上盼着老太婆训斥他。直到第一缕阳光倾泻在天葬台上,老太婆都没有骂驼背爸爸一句。即使他把老太婆重重地扔到天葬台上,老太婆依然没有吭一声。

我问,人死,就是不能说话了?

岂止不能说话,连饭碗都干了。驼背爸爸说。

干了?我问。

就是说,再不能喝一滴水,吃一勺糌粑了。他的表情依然木讷。好在她死的无痛无病,真是造化呀!但愿我死的时候也这么走运。驼背爸爸又补了这句。

阳光使我浑身暖和。我看到了天葬台四周丢弃的碎骨头和破衣服。驼背爸爸折了些灌木和枯草,跪在地上用打火石咔嚓咔嚓地引火,取到火星,用嘴吹气。一缕烟子徐徐升腾,十几头秃鹫已经在我们的头顶盘恒。裹老太婆的白布被驼背爸爸扯下来,将她赤裸地摆在了石台上。这是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婆,她像平时打瞌睡般闭着眼。

去,到那岩石后头待着。驼背爸爸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他把老太婆的尸体面朝下,脖子上套了油腻腻的绳索。秃鹫落地了,围着天葬台,各个躁动不安。

躲在岩石后头,我不禁探头看天葬台那边的驼背爸爸和老太婆。驼背爸爸蹲在旁边吸了口鼻烟,嘴里念着唵嘛呢呗咪吽——他起身,把藏装的两个衣袖在腰间打结,取出氆氇里的刀具,在石台上摆好。驼背爸爸双膝跪地,哼着一首缠绵的歌,手握一把黑糊糊的刀。刀落下去,驼背爸爸的手里攥了一大块肉,胳膊一伸,肉飞向了秃鹫们。红色的血珠像精灵一样,从那块肉上飞离出去,浸入沙土里。秃鹫们围拢上去,争着抢食。这景象把我吓呆了,裤裆里头热乎乎的,我把头埋进了两腿间。即使这样我还是听到了他的歌声和用石头砸骨头、头颅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驼背爸爸摇我的肩膀。我一抬头,秃鹫们振着翅膀扑陵陵地在飞,地上投下了些不规则的阴影。我盯着那些阴影极度恐惧。

你都看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我发现我的腿瑟瑟发抖。

人死后跟土石一样,不懂得疼痛。驼背爸爸安慰我。

我点头应是,可心里很害怕。

驼背爸爸把我揽进怀里,我感到了他的体温。他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你还小,长大了就不怕了。

驼背爸爸把那张粘有血渍的白布拣回了家,还说要给我做件衬衣。我全身的毛孔里只吹冷风。

从天葬台回来,我不会笑了,那里发生的一切,噩梦般缠绕着我。白天黑夜我都在担心妈妈会死掉,驼背爸爸会死掉,自己会死掉。老太婆走后,她曾给予我的那些个快乐全带走之外,还留给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最先察觉我变化的是妈妈。她对驼背爸爸说,这小孩不大对劲,是否要带他去咤日寺,拜拜大威德怖畏金刚?

等谷物脱粒完了再说吧。驼背爸爸赶忙制止了妈妈的想法。还补上一句,这样的经历有两三次后就会好的。等我死的时候,还要由他来天葬呢。

妈妈,拜了佛我就不会做噩梦吗?我问。

不会的。佛会祛除你心里的恶魔。

听后我对咤日寺心存向往,只是他们忙得没有时间带我去。

我日渐萎靡的时候,龙扎谿卡的桑杰管家来到了娘村。桑杰管家的绸缎衣服很鲜艳,说话声音圆润洪亮,骑在马上甚是威武。他下马从怀兜里掏出吃的给我,我看见了缠在他手腕上的紫檀木念珠。曾听去世的老太婆讲,加持过的念珠能祛除噩梦。所以我就盯着那串念珠。当时,听管家说要把我送到咤日寺,我心里挺高兴的,只是妈妈哭个不停。

我洗了脸洗了头,换上了管家送来的氆氇藏装和鞋子,这让我很高兴。我不断问驼背爸爸,这衣服是我的吗?妈妈每听到这句话就哭。驼背爸爸总是干巴巴地说,当然是你的。明天带你去朝佛。

驼背爸爸把我抱上了马,不停地催妈妈快走。

出门时,天上还挂着星星,浓浓的黑暗把我们吞没了。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的嘚嘚声脆脆地敲打寂静的黑暗。

我问妈妈,寺庙离这远吗?

远。她回答。

寺庙里面有什么?我接着问。

小的时候带你去过,怎么记不得了?那里供着佛,拜了佛,你就不会再做噩梦。驼背爸爸抢着回答。

真的不会做噩梦?我再次问。

不会。驼背爸爸说完跨着大步往前走。

太阳越过东边的山头时,我看到了朝霞映照下的咤日寺。

看到了吧?驼背爸爸问我。

好大呀!我仰望着,发出了惊叹声。妈妈却哭了。

在喑哑的啜泣声中,我们走到了山脚下。

别愁眉苦脸的。驼背爸爸训完,开始上山。

一名僧人已经在寺院大门口等候,他见我们就问,是龙扎谿卡老太太送来的小孩吧。

驼背爸爸摘下帽子,伸出舌头鞠躬,回话说,正是。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在大经殿等着你们。

在僧人的引领下,我们上了很陡的石阶,来到了大经殿,里面诵经声嗡嗡地响,还传来扎玛如和铃声。这些声音灌入耳朵里,曾经心头堆积的恐惧,像枯叶被风卷走般荡涤了。我沉湎在这和声里。

僧人掀开厚重的门帘,径直走到法座上跏趺的活佛旁,低头说些什么。法座上的活佛向我招手。那一溜端坐念经的僧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后怕,驼背爸爸却从后面不停地推我。

快,快过去。快去拜见活佛。

法座上的活佛很慈祥。他头发花白,连眉毛也是白的。驼背爸爸从怀兜里掏出哈达,献给了活佛,再把管家赏的几枚章嘎嘎布献了上去。

你叫什么名字?活佛问。

我躲到驼背爸爸后头,他却不停地把我推到活佛前。

年扎。我回答。

年扎,到我跟前来。活佛说。

我凑了上去,他伸手摸我的脑壳,捏捏耳朵,然后灿烂地笑。我的恐惧和陌生感悄然退却。活佛跟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僧人说了几句,那僧人匆忙离开。不一会儿,他端来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把剪刀。

驼背爸爸说,呆会儿,活佛要给你剃度发,你别动。

我见活佛笑呵呵的面庞,有一种相识许久的感觉。诵经声在我的四周炸裂,那绵延不绝的声浪要把我托举到空际。活佛凝视着我念了一阵经,然后从我头上抓一缕头发,用剪刀剪掉,放在了托盘里。活佛说,我再给你赐个法名,今后就叫多巴亚佩吧。活佛让带我们进来的那个僧人,领我到康村去换衣服和剃发。

阳光下,那僧人用很钝的剃刀给我剃发,脑袋上留了几道口子。之后,他叫我脱掉氆氇藏装,说,这些东西都是世俗者的,我给你洁净的衣服。他给我拿来了绛红色的围裙、短马甲、裹身的长袍,以及尖头向上翘起的皮靴。皮靴很大,我的脚在里面晃荡。

 

当我跑回大经殿时,里面的光线很暗,只有一名年老的僧人盘腿拨念珠。

我问他,我的父母呢?

走啦。

我说,我要去找他们。

老僧说,你已经出家了,所以你没有家,没有亲人。

我心头惶惶的,慌忙跑出了黑森森的大经殿,站在石阶上眺望山脚弯曲盘伸的道路。那里空无一人。恐惧的眼泪溅湿了我的面颊,前方的道路和山水模糊起来。

跟我走吧。说着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头。我扭头看,站在身后的是大经殿里的老僧,他怅惘地望着前方,下颚上稀疏的几根白胡须,在风中飘动。

跟我回厦里去。那只手重重地摁了下我的肩。老僧从石阶上拾起我的被子,扛在肩头,默默地走了。顺从的我撵在他的后面。

我们穿过幽深的巷子,爬段陡坡,经过大威德怖畏金刚庙,向左转就到了康村。我们的厦在二楼,是个门朝西,窗向东的房间。

现在开始,你要喊我龙多老师,我教你识字和书法。费用,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已经付了。晚上你就睡在这下头。龙多老师盘腿坐在床上说。

老师的床搭在窗户旁,床头摆了一张矮小的藏柜,上面供奉着泥塑的莲花生大师。此刻,夕阳伫留在莲花生大师身上,通体金光闪烁。

那晚我在老师的诵经声中入睡了,噩梦也从我的身上被剥离掉了。

多佩起床了。龙多老师用木棍戳我。

被窝里一骨碌钻出来,我才看清屋里黑黢黢的。老师,天黑着呢,掌灯吧。

没用的眼睛。龙多老师骂着划燃了一根火柴。我看见老师上身裸露,手指上的火苗烧毁黑夜的帘幕,驻留在了油灯上。

多佩啦,该走了。查斯说。

多佩睁开眼,瞟了下前方。不远了,我们上路吧!

别急。先把这酸奶吃了,再走不迟。查斯说。

留着您自己吃。多佩边说边起来拾掇。

留着,路上只会增加负重。

要不走累后再吃。

也好。查斯棕黑色的脸僵硬如铁。

多佩背着母亲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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