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发白时,桑杰骑上驽马又上路了。道路蜿蜒地伸向山嘴,山坳里一片灰白。
我昨晚把那女人干了,干得她累喘吁吁的。桑杰给驽马显摆。马晃了晃头,这让桑杰很难受,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胸口蹿上来。
你以为我老了,跟你一样驽钝,什么事也干不了?呸,畜生,我可是天地间最宝贵的人呢。那个叫仁庆的昨晚见到我,就像狗见到主子一般,还不乖乖跑到外面去睡的吗!
驽马没有理会,它眯上眼,舒舒服服地拉了一路的马粪,那热气蒸腾须臾,立马冷却下去,无臭无味。
秋日的清晨有冷风徐徐吹来,山谷里空寂无人,桑杰猛然感到了孤独。他吸了口鼻烟,话匣子又打开了。
格日旺久少爷的婚事办得很隆重,荣兑仓的千金娶到了龙扎谿卡。少爷在谿卡里住了十几天,就匆匆赶往拉萨去。
藏历水鸡年的六月,查斯生下了一个男孩,这让驼背罗丹高兴不已。老太太给查斯赏了一床藏被和一罐酥油。
这一年的藏历十一月传来了达赖喇嘛(十三世)圆寂的消息,老太太向朗生们布施了糌粑和茶,还派我到咤日寺进行布施,并迎请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到龙扎谿卡念经。
十二月初少爷因为土登贡培(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贴身侍从)事件,被噶厦政府革职,遣送回龙扎谿卡。这件事对格日旺久少爷的打击很大,回来后,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特别是少爷看到德忠老爷寄来的书信,得知土登贡培与十二月二十九日被流放的消息后,更是一蹶不振。
老太太说,鬼怪附了少爷的躯体,才使少爷变成了这般样子。我没有少往咤日寺跑,喇嘛请来了,医生请来了,护法神也祭祀了,少爷还是浑浑噩噩。
木狗年的开春时节,遵照老太太的吩咐,我陪少爷去咤日寺拜佛。半路上,少爷遇见了一个穿着破烂的游僧。少爷一见这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攥着他的手盘腿坐在了路旁,两人嘀嘀咕咕讲了很多话。末了那游僧站起来,决然地拄着木棍走了。少爷掏出几块川卡,让我跑过去交给他。那游僧却说,我不留恋身外之物,你家少爷何必把如粪的钱施与我呢?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把话回给了少爷,他把钱往兜里一甩,发出一声沉闷的咣当声。少爷望着游僧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愤愤地上马,头也不回地向咤日寺疾驶。
从那以后,少爷的兴趣全放在了饮酒和跟查斯睡觉上。少爷经常让我想法子支开驼背罗丹,然后同查斯睡觉。有时是在我的房子里,有时侯是在谿卡后面的林子里,有时侯是在田埂边。
不久,堪卓益西把我召到她房间里去。我想:完了,这下肯定一顿臭骂。堪卓益西一见我舒展了笑容,那塌鼻子更加宽广了,呼哧呼哧的气流在鼻孔里上奔下跑。她说,管家,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我和老太太决定让查斯和驼背到娘村去帮一阵忙。你把他们送过去,顺便看看那里的情况,然后速回来。
是。少奶奶。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下了楼梯,我就去通知查斯和驼背罗丹,然后下午出发了。
查斯背着小孩,抱着一小袋糌粑;驼背罗丹背着被子。我骑马走在前面。驼背罗丹不一会儿赶了上来,他和我并着走了一段,终忍不住说,管家,能让我们一家人在娘村住到死吗?
我看看天,太阳还在当头,答非所问,说,累了的话休息一下吧。
查斯跪在地上说,管家,您就让我们在娘村住下吧!
我给老太太说说情,争取让你们住在那里。我说。这是真话,我怕少爷跟查斯惹出什么事端来,把我也牵涉进去,到时候怎么向老太太交代。
我们没有停下来,满天布满星光时到了娘村。
我一回来,少爷抽了我一巴掌,说他的好事被我搅了,让我滚蛋。我知道他现在喜怒无常,马上跪下来给他赔不是。
少爷说,那你给我找乐子去,找不到我就打断你的腿。
一下难住了我,乡下的女人少爷怎么会看上呢!再说,在老太太和少奶奶眼皮底下干那种事总是不稳妥,想来想去我给少爷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假借到拉萨朝佛,到曾经带我去的酒馆里享乐几天。少爷的精神来了,认为这是个最妙的法子。少爷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相信了,让少爷带上足够的口粮和钱去了拉萨。后来我听跟随去的仆人说,少爷一头扎到酒馆里,把带去的钱财花完,还向德忠老爷借了钱。一年下来,少爷总共往拉萨跑了四趟,年底追债的陆续到来,碍于面子,老太太一一把账还了。
从娘村传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说查斯的儿子长得跟少爷一模一样。消息传来传去,竟传到了老太太的耳朵里,她的心绪糟透了,少夫人倒显得无动于衷。少爷整日跟人比箭喝酒,从不过问谿卡里的事情。老太太曾对我说,只要他不往拉萨跑就成。
又过了半年,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从拉萨回咤日寺时经过了龙扎谿卡,见格日旺久少爷醉醺醺的样子,说,行为疯疯癫癫,心境明如池水;世人看你模样,顿觉一切无常。谿卡里的人便把这句话当成谶语,说少爷是宁玛派的活佛,由于遇到不洁净的东西,便成了这般样子。往后格日旺久少爷再怎么折腾,人们都用惋惜的情怀宽容着他。
少爷结婚三年多了还没有后嗣,更让老太太揪心的是,少爷不跟堪卓益西同房,有时三四天见不到他人。老太太因为少爷的事情,头发开始泛白,面庞松弛,让人一眼就能瞅见她的老态相了。
有次少爷在佛堂里读《颇罗鼐传》,老太太进来说,我们一直都不能静下来聊聊,今天应该好好谈谈。
少爷梗着脖子说,母亲,我正在看书,不能晚些时候再谈吗?
这本书在寺庙里是禁书呢,怪不得你行为古怪、疯疯癫癫,原来都是这些书害的。老太太说。
少爷素然无味了,他把摊开的纸张摞好,再用黄绸缎包住,百无聊赖地把盘着的腿伸直。
萨迦格言里说,贤哲一时受挫折,不必为此起忧心;月亮暂时成亏缺,瞬间就会变盈圆。你怎么会一直消沉下去呢?这谿卡,今后还要靠你来撑,现在该是振作起来的时候了。你看我,头发如白螺,身子像枯树,我离天葬台的日子不远了,谿卡里的大小事情还得你来做主。老太太说。
少爷瞅了老太太一眼,欲言又止。
格日旺久啦,你不想让我死后往地狱里奔吧?我的青春献给了龙扎谿卡,现在苟延残喘时还不让我念念经、祈祷祈祷,祈求佛爷宽恕我的罪孽。
少爷的眼圈红了,他垂下脑袋,不再看老太太。
只要你担负起责任,我就想半路出家,潜心修佛。老太太说。
母亲,我求你一件事,只要答应,我就听你的。格日旺久少爷说。
说吧。
查斯的小孩是我的骨肉,你让我把他接到谿卡里来。
就这事?老太太的脸刹时如灰土,泪水涟涟。别使性子了,这样会把我们整个家族的声誉毁坏的,农奴生出的小孩,怎么可以跟贵族一起生活呢?要是你感到愧疚,我帮你把那小孩送进咤日寺,让他学经念佛,成为受人尊重的人。
格日旺久少爷一言不吭。沉闷使空气炽炽地燃烧,灼烧的气息让老太太心跳加速。老太太手中的念珠,转得喀嗒喀嗒响,那声音一头一头撞在少爷的心坎上。
如果你执意要带到家里来,那我只有当着你的面,撞在柱子上死掉。老太太说完,气呼呼地出去,把少爷一个人留在了佛堂里。
少爷和老太太由于那小孩的事情,母子关系搞得很僵。为此,德忠老爷专程来龙扎谿卡进行调解。德忠老爷可是个人物,他像块抹布,一到谿卡便把少爷的陋习暂时揩得干干净净。德忠老爷承诺向热振摄政王求情,恢复格日旺久少爷的官职。少爷看到可以攀缘的梯子后,竞把多年的酒友一脚踹开,甚至忘记了那小孩和查斯的存在。
在德忠老爷和荣兑仓的活动下,一扇扇紧闭的门开启了,龙扎谿卡的钱币叮叮咣咣地流进去,最后栖息在权贵们的腰包里,少爷的官职恢复了。龙扎谿卡里又剩下老太太和少妇人了。
一年后,德忠老爷来信说,少爷的官阶又升了一级。老太太喜上眉梢,催少妇人赶紧到拉萨去,跟少爷一同生活。格日旺久少爷由于顾及荣兑仓的势力,与堪卓益西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半年后大腹便便的堪卓益西率领仆人凯旋于龙扎谿卡。
少妇人有喜了。这个消息传遍了龙扎谿卡。
老太太说,为了顺利生产,要请喇嘛到家来念经。
咤日寺的喇嘛迎请到龙扎谿卡,整个谿卡上空飘荡着铙钹、铃铛、鼓乐的声音,仿佛这音律要荡涤谿卡四周的晦气与不净。
这种美好而宁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少爷的千金长到两岁多时,他却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少爷的遗体没有运回来,在拉萨色拉天葬台天葬了。我没能最后看上一眼少爷,也没能跟他做最后的诀别。那天,听送来噩耗的人讲,少爷是在酒馆醉酒后,从马背上摔下来,脑袋直接磕到了石头上。
老太太和堪卓益西带几个仆人匆忙赶过去,直到七七后她们才回到了谿卡。
回到谿卡的第二天,老太太不顾一路的疲劳召我过去,让我马上到咤日寺去送封信。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看完信慈祥地笑,说,昨晚文殊菩萨显现在我梦里,说要给我送一个悟性很高的弟子来。果然,龙扎谿卡的老太太要给我送来梦中预言的那小孩来。两天后,把那小孩送过来吧,那天正好是冰渠(星期六藏历十号),我给他进行剃度发。
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留我吃了糌粑,还托我给老太太带去加持过的药。
我又转到娘村找到查斯,把老太太的意思传达给了她,并说一切费用由老太太承担。查斯在田野里呜呜地哭,说,管家,他才七岁。
我觉得老太太是发了慈悲心,想想人世间这么苦,出家也未尝不是个好出路。
我问,小孩在哪里?
跟他父亲在打禾场上。查斯回答。这几年她衰老的像从地底下掘出的死尸一般,只有那转动的眼睛,还证明她是个活物。唉,贫困、劳累真能摧垮一个人呀!
带我去看看。我说。
我到了打禾场,看到驼背罗丹牵着缰绳在碾场,他的身后有个小男孩,手里攥一根柳树枝,帮驼背赶马。我问查斯,小孩叫什么名字?
年扎。
谁起的?
驼背罗丹。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就想:不知这小孩有什么特别之处,连文殊菩萨都要显身预言,我的仔细瞧瞧。
驼背罗丹看见了我,放开缰绳,走到跟前,弯腰吐舌头,说,管家,一路辛苦了。
驼背罗丹成了个糟老头,背上的那坨肉好像又重了几斤,整个身子都弯弯的。驼背罗丹从藏装的怀兜里掏出鼻烟盒,踮着脚,讨好地敬上来。我从马背上接住,拔开塞子,倒了些在手指上,才说,老太太想让你的儿子到咤日寺去出家,一切费用由老太太承担。好心的老太太一直惦念着你们呢!
我下了马,年扎光着脚,怯怯地躲到驼背罗丹后面。我从藏装的怀里,掏出发酵糌粑糕和几块碎奶渣给他。年扎从驼背的身后走过来,要拿这些吃的。可他看到了我手上的念珠,年扎的眼睛粘在那上面,屏住了呼吸。直到我的手掌动了动,他才去注意吃的。我想这小孩就是有点奇特。
管家,这事老太太定夺了吗?驼背罗丹问。
老太太没定夺,我敢来跟你通知吗?我反问道。
驼背罗丹的脸刹时铁青了,他跪在我的脚旁,说,老太太的决定那敢不从,一切听命便是了。尖利的哭声从我的身后向空际弥散开去,揪得我心一阵绞痛。
驼背,快劝劝你女人,好事轮到头了,还哭爹喊娘的,被别人见了,还以为我在欺负呢。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再听那裂心裂肺的声音。
老太太为了不节外生枝,龙扎谿卡里的人谁都没有去。由查斯和驼背带着年扎到了咤日寺。听说,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很喜欢这个新弟子,并给他取了个法名多巴哑佩(悟性渐长)。
少爷去了之后,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在佛堂里磕一百次头,然后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念经。吃过午饭,带小孙女到谿卡外的那座白塔去转圈。她把谿卡里的大小事情全推卸到了堪卓益西身上。
驽马,我们快到了,过了那个山嘴,就能看见咤日寺。桑杰说。
时间还早,太阳只是刚从山脊移动了几步,桑杰和他的坐骑慢条斯理地往前赶。
寺庙里很寂静,香的气味氤氲荡漾在廊下,使人精神振奋。桑杰肩上搭着褡裢,疾步走向多佩的僧舍。
管家请坐,我给您倒茶。多佩站起来抱着陶罐壶给桑杰倒茶。桑杰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瞅着多佩。心里在想,只是瘦弱些,要不外形跟已故的少爷年轻时一模一样。想到这里,无缘由地落下泪来。
管家,想必是为了我妈而来的吧?多佩问。
正是。她有五年没有见上您了,她想让您这次跟我一起回家一趟。
真想回去。管家,我妈没有患什么大疾吧?
近来她的腿有点发软,撑不住身子。桑杰呷了口茶,观察多佩的表情。他看到多佩的眼睛红润了,脸上飘上一层忧郁。多佩啦,只要您回家,可以骑我那匹马。桑杰补了一句。
真想回去看看妈妈!管家,您先吃点糌粑,我去跟师傅请示一下。多佩出了门,桑杰这才嗅到屋里有股人体散发出的清香,像卓玛花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宇。他曾对多佩的愤懑、嗔怪从心头悄然遁散。
多佩和他的上师格来旺杰进了屋,桑杰赶紧起来给格来旺杰鞠躬。
管家请坐,让你劳苦了。既然母亲这么思念儿子,我们也应该体谅做母亲的心情。只是他刚从禅定中回来,身体还没有恢复,这次少不得又要麻烦管家,一路上多加关照。请用茶!格来旺杰说。
请放心,路上我会照顾好的。桑杰应承了下来。
吃过午饭他们出发了。
落日把东边山头的云烧得通红时,多佩和桑杰到了榴村,借宿在桑杰昨晚住宿的那一家。第二天,多佩和桑杰向龙扎谿卡进发。
黑夜似个陶罐,严严地罩在龙扎谿卡上空时,驽马的脚步声把龙扎谿卡里的狗吠声煮得汪汪响。桑杰把驽马停在一个低矮的房门口,伸手扶多佩下马,才去敲房门。
查斯,多佩啦回来了。快开门呢。桑杰喊。
是我儿子回来了。真的是他吗?
快掌灯,再把门打开呀。
马上,马上。儿子,等等。查斯的啜泣声传到了外面。她光着脚把门打开,一见多佩软软地倒在地上,呜呜哭个不止。
这老婆子,见了儿子还这样。快起来,多佩啦累了,赶紧给他弄被子,让他休息。桑杰催促查斯。
管家,谢谢您,您把我的儿子带回来了。我这就把被子弄好。查斯兴奋的有些不知所措。她弄了些干草,上面铺上自己的藏装,再盖了一张藏被。多佩走过去,说,妈妈,我来弄。
查斯抱住多佩又呜呜地哭开了。
这老婆子,让多佩啦休息一下,明天天还要亮的,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我也回家去了,早点休息,多佩啦。桑杰说完牵着马走。
多佩出来说,辛苦了管家!
驽马的脚步声,再次把狗的狂吠声噼噼啪啪地点燃了,狗叫声在龙扎谿卡上空飘荡。
关于我们 丨联系我们 丨集团招聘丨 法律声明 丨 隐私保护丨 服务协议丨 广告服务
中国西藏新闻网版权所有,未经协议授权,禁止建立镜像
制作单位:中国西藏新闻网丨地址:西藏自治区拉萨市朵森格路36号丨邮政编码:850000
备案号:藏ICP备09000733号丨公安备案:54010202000003号 丨广电节目制作许可证:(藏)字第00002号丨 新闻许可证54120170001号丨网络视听许可证261059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