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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一】

2015年03月21日 11:24    来源:中国西藏新闻网    记者 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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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老太婆,已经干不动活了。本指望出家的小孩能照顾一下自己,到头来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真是可怜啊。这次,我得一定要把出家的多佩带回去。马载着我向咤日寺走去。看看这天,今晚肯定到不了咤日寺,我还得在榴村借宿一宿。

马蹄踩在沙砾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秋风一起,印痕被刮得不留痕迹。

驽马啊驽马,你也老了,喘气了,走不快了,跟我一样衰朽了。这五十多年里我目睹了龙扎谿卡(庄园)的衰败过程,让我叹息、让我唏嘘。

我的头发黑亮亮,我的皮肤绷绷紧紧,我的牙齿像一串珍珠之时,查斯被龙扎谿卡的老太太带到了谿卡里。谁都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因何属于龙扎谿卡的老太太。直到老太太仙逝,她都对此事缄默不语;同样,查斯也对自己的身世避而不谈,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失去了打探的兴趣。我见到查斯时,她的头发剪得短短,赤着脚丫子在放牧,她的个头只有龙扎谿卡的土灶般高。呸,你这驽马,给我晃什么头,你以为我给你说瞎话呀。唉,那时我父母都健在,我们是龙扎谿卡的佃户,农闲时我父亲当裁缝,母亲身上还有一些陪嫁的金银饰物,日子总能熬过去。我跟龙扎谿卡的格日旺久少爷一起,在一家私塾就读。那教书先生很严厉,可惜他已经死了。唵嘛呢呗咪吽!我可对你没这么严厉过,是吧驽马。总算你有点良心,还点个头。那先生让我们每天在习字板上写三十个字母,写得不合规范,哈哈,驽马,那就完了。你走慢点,我的烟瘾又上来了,先让我吸口鼻烟。

先生揍我的次数只有一次,但仅有的那次让我铭心刻骨。那次我不会背《三十颂》后半段,先生扒掉我的裤子,在粉嘟嘟的屁股上柳条上蹿下跳,直至屁股成了海棠花般鲜艳时,先生才喘着气罢手。我和盛开的屁股,被母亲背回了家。有一次,先生罚龙扎谿卡的格日旺久少爷,让他光着脚丫站在天井旁的冰块上,冻得直流鼻涕,只消一会儿屎尿都流出来了。他藏装的下摆沾满了屎,先生让我陪格日旺久少爷到河边去洗洗。

冬日的阳光很暖和,鹅卵石晒得发烫,格日旺久少爷脱了个精光。我把臭气熏天的藏装在河水里冲洗,屎被水冲走,一股臭味和黄色飘到下游去了。格日旺久少爷说他要下河洗洗大腿和屁股,我瞅见他的屁眼上,粘着疮疤一样的干屎,腿还有点罗圈。这一发现,使我莫名地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格日旺久少爷虽然穿得比我们好,但身上养满了虱子。放学回去时,格日旺久少爷蹲在墙角边,在太阳的照耀下,脱掉身上的衬衣,让我们帮他捉虱子。捉虱子就是抓糖果,捉到十个虱子可以得一块糖。两三天的功夫,衬衣上的虱子被我们捉了个精光。我们的嘴里一直回荡着糖的香甜,梦里舌尖都是甜腻腻的。我们吃上瘾了,就鼓动格日旺久少爷脱内裤,让我们捉虱子。少爷经不住我们的鼓动,脱完内裤把它抛得远远的。我们像洪水呼啦啦地涌过去,把带有尿臊味的衬裤上的虱子一下席卷而走。驽马,那时候可真笨呀,我们不该捉得那么干净,留一些虱子让它再生儿育女,那样我们吃糖的时间要久长些。再往后,格日旺久少爷的衬衣衬裤上不在繁育虱子了,我们就把目光盯在少爷脑袋上。但这次少爷不看谁捉的多,他要我们把捉到的虱子用牙齿嚼死,还要发出咔嚓的脆响声。谁发出的脆响声亮,谁得到的糖果多。格日旺久少爷身上的虱子被我们清扫干净时,也就离少爷离开谿卡的日子不远了。

听说,那天太阳刚从山脊探头时,格日旺久少爷和老太太骑上谿卡里最好的马向拉萨进发,随行的四个奴仆里头就有查斯。一片金光涂抹在他们身上,大伙都在啧啧称叹。

隔了半个月,老太太回到了龙扎谿卡,格日旺久少爷和查斯却没有回来。时隔四年后,格日旺久少爷回了一次谿卡,小住几日后又回拉萨去了。

这四年当中龙扎谿卡里变化最大的莫过于我们家。随着我父亲的病逝,家境一天不如一天,母亲先是变卖掉金银饰物,到后来把牛和马也卖了,即使这样也只熬过了三年,家里便一贫如洗。我们也从龙扎谿卡的佃户变成了朗生,我和母亲成了龙扎谿卡的奴仆。仰仗老太太的恩赐,她并没有把我支去种庄稼,他让我跟着管家做些抄抄写写的活路。我母亲献上哈达,磕头表示感谢。

老太太说,时运不济啊,裁缝一去世,你们家的柱子也就倒了。好在裁缝的儿子曾跟我们的格日旺久啦一同学过字、学过算术,跟那些个朗生不能一概同论。我听了热泪盈眶。

又过了四年,我成了老太太身边最亲近的人。

那年的冬末,老太太嘱咐我,来年的粮食争取取得丰收,她要用粮食换些钱,给少爷打通关节。老太太想让格日旺久少爷在拉萨噶厦政府里谋个差事。为了风调雨顺,开春之前,我从储藏室拿了一个酥油包和一袋糌粑,骑上一匹叫栗色的马到咤日寺邀请活佛去了。

走的也是这一条路,三十年来一点都没有变,变了的就是人。三十年前我从这里过时,穿着绸缎的管家服装,腰上别了个胁刀,扬鞭策马而去,留下一路的尘埃飘荡;如今,却穿着氆氇藏装,悠悠晃晃,经不起颠簸了。

藏俗新春正月吉日开耕试犁前,咤日寺的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带着僧众驾临龙扎谿卡。喜齐土丹丹巴尼玛活佛进行了三天的诵经祈愿,然后亲临农田,搞禳灾避邪仪式。末了,对谿卡四周的信徒进行讲经、摸顶,临近村子里的人全跑到龙扎谿卡来了,黑压压的,真是热闹。那次开耕试犁庆典,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隆重的一次。

果然那年取得了丰收,按老太太的吩咐,我把粮食换成了大洋,再把沉甸甸的大洋哗啦啦地倒进牛皮袋里。那脆亮的声音让我的心砰砰地跳,眼里荡满泪花。当时我还在想,花这么多钱去贿赂那些老爷干什么?龙扎谿卡和积攒的钱够少爷一辈子享用的!

我们离开龙扎谿卡,随老太太赶往拉萨。十几头骡子驮着粮食和肉,逶迤穿行在窄小的山道上。七天之后我们来到了拉萨,老太太脸上看不出一点劳累的印记,她倒显得异常地兴奋。我们直接开拔到了德忠府。德忠府的老爷和夫人亲自率领家仆在大门口迎候。我扶老太太下马,掏出哈达呈与老太太,他们相互献哈达,径自向楼上走去。

在德忠府管家的指挥下,我们把骡子赶到大院里,将粮食和肉全卸下抬进了储藏室,随后,把骡子和马赶到后院的马厩里去。我们的老太太和德忠府的老爷是兄妹,老太太十七八岁时就嫁到了龙扎谿卡。这次少爷的事全仰仗德忠老爷中间疏通,才使事情进展顺利。我们在马厩里席地而坐,只吸了几口鼻烟,有个女的款款而来,传老太太的话,让我马上上楼。我把手上的鼻烟粉拍掉,腾地从地上站起,跟随那个女的走。

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屋子里就她一个人。

桑杰,东西全卸下了吗?老太太问。

回老太太的话,全部放到储藏室了,马和骡子也喂了草,赶到后院的马厩里了。

你对德忠府不熟悉,让查斯带你转转,熟悉熟悉。另外,好生管好那几个佣人,别让他们生出事端来。

遵命,老太太。

时间真能拿捏人啊!近十年间,查斯从一个小丫头脱落成肌骨莹润,长挑身材之美女了。她引我转了德忠府的各处,我把德忠府差不多刻在了脑子里。查斯说一口流利的拉萨话,而且举止文雅,要是老太太不点名,我会误以为是德忠府的千金呢。

 

老太太在德忠老爷的指导引见下,把大洋哗啦啦地倒进那些噶厦老爷们的腰包里,他们打着饱嗝,将格日旺久少爷塞进噶厦政府里,让他从事文秘工作。

以前满身虱子、屁眼上粘着干屎、腿有点罗圈的少爷,好像蛇样脱了一层皮,变得英武壮实了。少爷见到我时只提及关于老太太的事,从不重温龙扎谿卡的那段岁月。我是仆,少爷是主,这界限我是很清楚的。

即将离开德忠府时,少爷说他要让我开开眼界,带我去了一家酒馆。酒管里有几个军官在喝酒,他们的肩章和帽徽都是纯金的,在落日的映照下金光灿灿。

他们跟少爷很熟。少爷说,他们是仲扎兵营的,都跟我是朋友。我们相对而坐,我望着少爷俊俏的面庞,听着挑逗女人的言语,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乡巴佬的猥琐和困窘。少爷喝得有点高,搂着弹扎年琴的女人,说,桑杰,以后我再不用回龙扎谿卡了,你照顾好老太太,将来龙扎谿卡我让你来代管。我除了感动,还有些许的兴奋,但这种情绪没有持久,我知道这是少爷醉酒后的话,明天他会忘得精光。在酒馆里我每说一句话,少爷就逮住一个词,拿来当笑料,还说这就是乡巴佬的话。那几个女的笑得奶子都上下抖动,手不断拍打少爷的背部。几个军官也学少爷取笑我,他们那个勒脖子的黑绳子都扯到军服外了,手不停地摸着女人的屁股。少爷和弹扎年琴的女人到里屋作乐去了。我跟军官们说,我们乡下男人,从不摸女人的屁股,那样会遭受晦气的。军官们逗乐了,女人们却放肆地笑。因为这句话,一个军官给我再要了一罐酒。我听到少爷带去的那个女人,发出抽筋般的声音。我又说,这声音有点像野狗的叫声,我们乡下的女人从不吭一声,最多会闭上眼睛。屋子的各处爆发出一片哗啦啦的笑声,感觉整个屋子都在颤动,军官们还笑出了眼泪。没一会儿,陶罐里的酒喝尽了,我的肚子一下沉重起来,不停地往街角撒尿去。

驮着茶、盐的骡子,天不亮就出发了。

老太太晚些起来,转了圈八廓街,烧了松柏香草。太阳的金光落到德忠府院子里的天井旁时,老太太才跟德忠老爷和夫人辞行。我牵着老太太的马,快步追赶骡队。

龙扎谿卡像个模具里倒出的模子,年复一日地重复着单一的劳作,寡淡而平静。谿卡里的人记忆当中最深刻的季节,只有春天和秋天。只因一个是播撒希望,一个是收获希望,除这两个季节让他们怦然心动外,其余的时间,他们却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

藏历水鸡年的开春,人们的心又怦然而动,眼睛里多了些光亮。这时,德忠府的仆人把查斯送回了龙扎谿卡。老太太看完德忠老爷的信,勃然大怒,信撕成了碎片,大骂,孽债。孽债。现在已是浊世了。

我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只能傻呆呆地把老太太的愤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老太太终于不支声了,坐在床沿低声哭泣。

老太太,您要保重贵体呀。您心里有怨气,就抽打我,发泄一下,万不可憋在心上。我说。

孽债,孽债。三宝啊,为什么我会遭受报应呢?桑杰,我想静一会,别让人来打扰。老太太的眼泪、鼻涕一个劲地往下掉。

我下楼时,查斯站在楼梯下。她见我从老太太的房间里出来,立马低头,准备扭身离去。我知道她一直服侍少爷,对很多活已经生疏了。我边下楼梯边喊住了她。

查斯,老太太现在欠安,我让你先到厨房帮阵子忙,以后再看老太太怎么安排吧。

查斯头也没抬,穿过院子进了厨房。

老太太晚饭没来吃,我心里揪啊,就自作主张进了老太太的房间。太阳的余辉黄灿灿地滚落在卡垫上,老太太托着腮帮子沉思。

老太太!老太太!我轻声打断她。

桑杰,你来了。老太太凄楚的眼睛倾斜过来,啪嗒落在我的脸上。她把支在矮桌上的胳膊垂落下去,软绵绵地问我,查斯安排到哪里了?

回老太太的话,被我暂时安排到厨房里,一切还遵老太太的训示。

妥帖了。德忠老爷在信里说查斯轻浮浪荡,有了身孕,不得已只能遣她回乡下来。关于那媾和的男人,德忠老爷他们也不甚清楚。桑杰,这件事你我知道就成,别在张扬了。

是。我应了下来。接着我又问,老太太,我让下人给您端碗糌粑粥来?

气都气饱了,还能喝下粥?黄灿灿的金光正在慢慢向后退却,屋子里开始被阴冷占据,老太太痛苦不堪。我赶紧叫下人从灶里掏点牛粪火,上面撒了些香草,熏老太太。再后,剜些酥油涂在老太太的太阳穴上。没一会,她长舒了口气,把愤怨全一下吐出来了。

翌日,老太太恢复了平静。

几天后,老太太带着几个随从去了趟拉萨,回来后做了一个令我们都咋舌的决定。第一个决定是要给格日旺久少爷娶媳妇,第二个决定要把查斯嫁给赶骡子的驼背罗丹。一经宣布,驼背罗丹磕头谢了老太太,就径自把查斯的被子抱进他的房屋里。少爷的婚事我们还的张罗一阵子。谿卡里的很多男人都很羡慕驼背罗丹。连着几个夜晚,一些男人躲在驼背罗丹的窗口底下偷听,结论是查斯死也不跟驼背罗丹同床。男人们又开始瞧不起驼背罗丹了。

夏天少爷娶了媳妇,这新娘子是荣兑仓的千金。说实话,叫堪卓益西的这个新娘子够丑的,是个狮子鼻,细眼睛,饼子脸,连我都看了下面的孽根一动不动的,我为少爷愤不平。驽马,你嘶鸣什么,现在我们的女主子不就这副德行吗?我也不怕你去告,再说你也告不了,因为你是畜生,不会说话。嘿嘿嘿。想什么我就说什么,也许来世你会骑在我身上,我驮着你,听你絮叨呢。

榴村的轮廓出现在桑杰的眼前,他勒住缰绳,迟钝地从马上下来,找了个沙坡,脱掉裤子屙屎。那臭味被风卷进了榴村,桑杰扭着脖子得意地笑,满脸的皱纹刹时堆砌成沟沟壑壑。

桑杰到达榴村时,天将将黑下来,有几只狗在后面追着狂吠。低矮的土胚房一撮一撮的,像堆着的一个个小土丘。桑杰把马停在一家行将坍塌的房门口,开始擂门。

谁呀?屋内一个男人问。

龙扎谿卡的桑杰。

是管家呀,稍等,这就开门。

桑杰只吸了一口鼻烟,吱纽纽地门打开了。油灯微弱的光从开门人的身后射过来,只见黑黢黢的一个影子。

管家,请进来!黑黢黢的影子说。

你去把马上的褡裢卸下来,再给马喂水喂草。桑杰伸长脖子,目光越过黑黢黢的影子肩头,滴溜溜地落在屋里的女人身上。

是,管家。黑黢黢的影子跨出了门槛。

女人边穿藏装边说,管家,这是要到哪里去?

咤日寺。去找多佩。可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听说多佩先生刚从禅定中回来,身子很虚弱,我们也很想去叩拜。

黑黢黢的影子把褡裢搁到地上,抱了张藏被。

仁庆,这里有一袋糌粑、一腿羊肉,还有一罐酥油。桑杰跟黑黢黢的影子说。

叫仁庆的男人吐出舌头连说,谢谢!谢谢!

门吱纽纽地响,把仁庆和黑暗挡在了外面。桑杰抱住仁庆的女人胡乱地亲,嘴里再说:心肝,惦死你了,让我摸摸,让我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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