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不入。真的,刀枪不入。”
冬日的白昼极短,不到下午六点半,太阳的最后那点光从酒馆的窗玻璃上滑走了,屋子里一下冷气肆虐。酒馆老板娘蹲在铁炉旁开始生火,牛粪饼引燃后吐出的烟子在屋里升腾。牛粪馨香的草味涌进鼻孔,我仿佛又回到了农村老家。
“不信?”坐在我对面的强久老头怒睁着眼瞪我。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街上呼呼飞驶的汽车和神色慌张的行人。
“不可能。”三轮车夫隔着桌子抢答。
“再要五瓶啤酒。”强久老头的声音很冲,“现代人,很难讲得通。”他重重地把杯子磕在木桌上,嗒的声音震满酒馆,惊得我收回目光,凝视这倔强的老头。强久老头面前的桌子上五个空瓶矗立着,烟和打火机浸在洒落的啤酒里。老板娘走过去,伸展胳膊,两个手掌指间掐住瓶颈,拎了起来。桌面一下空旷了。
“敬您一杯!”我端起青稞酒杯说。
“好。喝完这杯,改喝啤酒。”强久老头命令道。
“不。我还是喝青稞酒。”我坚持着。
“酒钱我来付。”老头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来。
“我喝不惯啤酒。”我说。我兜里的钱只够喝五瓶啤酒,青稞酒倒能喝到让我烂醉。
“哄谁呀,现在的乡下人全都改喝啤酒,打麻将呢。你们坐过来,酒钱一分也不让你们付。”
我和三轮车夫拗不过,端着空杯子坐在他的身旁。
酒馆面积不大,摆放了四张桌子,简易的凳子很破旧,还不时发出吱嘎的声音。老板娘把五瓶啤酒放到桌子上,从藏装的怀兜里取出开瓶器开瓶。强久老头赶忙伸手摸老板娘的手背。
“酒劲一上来,这老头就骚起来了。”老板娘把手抽出来,摸了一下强久老头松垮的脸。我呵呵地笑出了声。
强久老头来劲了,掐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她不赖。哈哈哈。”
强久老头自得地笑得全身颤抖。从他敞开的衬衣领口,溜出一个拴在红丝线上的小金刚杵来,它在强久老头的胸口上跳荡。金刚杵的颜色有些暗黄,边沿积了些污垢,可能是戴得时间久的原故。
老板娘扭捏地把酒杯依次递到了我们的手里。
“喝净。”老板娘说。
“喝净!”强久老头说着一杯酒甩进嘴里。
“你的金刚杵跑到外面了。”老板娘嘻嘻笑着说。
“这是宝贝呀,是我的护身符。”
“真能刀枪不入?”我再次问。
“就能刀枪不入。”强久老头俯视着我肯定。
“连枪也不管用?”接着我又问。
“你们这些现代人就是不相信。”强久老头准备拿烟时,看到了溢落一桌的酒。
我把我兜里的白芙蓉烟呈过去,强久老头抽出一根点上。酒馆里牛粪和香烟的烟子缭绕,铁炉子也散出热气,里面暖和了起来。
“我脖子上的金刚杵是霞帝寺活佛赐给我的,已经带了十几年了。真的能挡住刀枪。”强久老头的语气开始平缓,脸上洋溢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来。他喝杯酒润润嗓,说,“我曾经用两万元钱赎过一个金刚橛。那天也算我跟那金刚橛有缘。本来天不亮我就要去转经,凑巧那天我老婆婆婆妈妈的,我俩吵了嘴,一赌气就让她先走了。当我锁上门出去的时候,看到蓬布日山顶悬着彩云,桑烟缭绕,风马旗风中招展,耳旁响起似有似无的法螺声。我一路念着度母的咒语,走过了拉萨河边。我拐头上觉布日山,来到了桑结东古。我习惯性地磕了三十个长头,然后进了旁边的茶馆。一会儿,一个穿着西服,腰间佩带一把长刀的康巴人坐在我旁边。他要了两碗藏面,动筷子时我看到他手指上的九眼石金戒指。‘这戒指好大啊。’我说。‘真的九眼石!’康巴人自豪地回答。‘十几万吧?’‘嘿嘿。’‘大商人。’我由衷地赞扬。
我和康巴人聊了起来。最后我俩一同从茶馆出来。没走一会儿,康巴人问,‘你买金刚橛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种?能刀枪不入的?’‘是的。是霞帝寺的镇寺之宝。上面还有自然显出的藏文a和hong,还有莲花生大师的五个指印。’‘稀世至宝。你要怎么卖?’‘五万元。我现在急需钱。’‘确定是霞帝寺的。’‘不信你可以去打听。如果我说了假话,一分钱也不要。’我有点动情了,如果是真的,那可是珍品呢。我左说右说,他终于答应用两万块钱卖给我。我们俩离开转经的人群,在一个角落里停下了脚步。康巴人从西裤兜里掏出一块黄色的丝绸,放在左手心里,右手指轻柔地掀开它,手掌大的金刚橛呈现在了我的眼前。它黑糊糊的,看不清字和指印。我有些怀疑,热情也递减下去。康巴人勾住了我的肩膀,让我身子前倾。我伸手拿金刚橛仔细地看,上面的确有字和指印。我的心又怦怦地跳,决定买下来。我回家给他付了钱,金刚橛成了我的宝贝。”
我们又干了一杯。酒馆里很热了,强久老头脱下了羊皮袄。
“买金刚橛后,老婆给我发了顿火。买都买了,是真是假只能自认倒霉。我把它供在了佛龛里。那年的整个春天就这么过了。每当看到佛龛里的金刚橛时我心涩涩的,有种被骗的感觉。
进入夏季,拉萨的第一场雨来临了。那天天空电闪雷鸣,家里的佛龛里有亮光闪耀,还有轻微的响动声。我和老伴吓呆了,镇静下来,赶紧合掌诵‘嗡拜载古如拜麦索底哄……’事后检查佛龛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深夜,突然一道亮光闪耀,它照亮了佛龛里的佛像。这种事让人害怕,我光着身子跑到佛龛前,发现光是金刚橛射出的。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惊得不知道该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点供灯干吗?’从身后传来老婆的声音,再次惊得我尿都差点滴出来了。‘光……光……’我的声音颤抖。‘什么光?’我听到身后的老婆在问我。‘金刚橛在发光。’老婆披上藏装,光脚跑到佛龛前。她被这奇异的景象给惊住了,许久才说,‘神物显灵了。’老婆比我要镇静,她急忙跪下磕头,嘴里不住地诵经。我赶紧把衣服穿上。亮光消失了。我把灯打开,眼睛一直盯着佛龛里。老婆起身去净手,回来点上了供灯,再去燃甘丹堪布香草。草香味飘满屋子,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吠。我这才镇定下来,确信这个金刚橛是神物了。我凑上前,把金刚橛从佛龛里取出,灯光下它依旧黑糊糊的。我把它搁在脑门上祈祷,而后又放回佛龛里。我和老婆坐在床沿,一点睡意都没有。‘这东西不能留在家里,我们凡人受用不起。’老婆有些惧怕了。‘听那个康巴人说是霞帝寺的镇寺之宝。’‘那赶紧送回去。’‘我花了两万块钱。’‘求平安最重要。钱都是身外之物。’想想心里还是有点余悸,怕莫名其妙地遇到一些意外的波折。‘那送回霞帝寺?’我征求老婆的意见。‘选个吉日。’随后的几天里金刚橛没有再闪光,只是择好吉日的那个晚上,金刚橛再次发出了亮光。那道光不停地变幻色彩,佛像一会儿涂成碧蓝,一会儿涂成金黄,一会儿涂成白晃晃的。”
强久老头的面颊红润起来,眼睛瞟了眼酒管老板娘。确信老板娘也在专注地听时,再次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里。
“雇的那辆车天不亮就来接我们了。我们穿戴一新,在四合院的院子中心点燃了桑,浓浓的烟雾中祈求神灵一路保护。鹅黄色路灯的光照下,我们钻进了那辆V8里。汽车飞了般地行驶,我这才后悔选了这么个年轻的驾驶员,隐忧的担心跃上心头。三个小时后天已经大亮,朝阳从山头洒落金黄的光束来。此时,汽车离开公路,顺一条弯曲的土路行进,车尾卷起灰蒙蒙的尘土,最后停在一条湍急的江边。司机看了一下表,洋洋自得地说,‘今天太奇妙了,像是在飞翔。’老婆也很奇特,她没有晕车。司机接着说,‘过这条湍急的江,就到了霞帝寺。’我看到江那边有牛皮船划过来了,划到岸边时年老的船夫很疲惫。我和老婆担心湍急的江水会把牛皮船给掀翻。司机说,‘霞帝寺我去过好多次,我在这里等你们。’我和老婆上了牛皮船,船一离开岸边,江水把它晃得直摇摆,船底渗进水来,把我的皮鞋都打湿了。我担心过不到江那边,船会沉到江里。碧蓝的江水刹那间不在狂哮奔腾了,像一面镜子倒映出白云、蓝天和山的剪影。牛皮船像离弦的箭自动飞驶过去,船尾白花花的水向两边散开。船夫惊得目瞪口呆,回望着我满脸的猜疑。许久他才问,‘怎么可能?’我想肯定是背上包裹里的金刚橛在起作用,心一下踏实了。老婆惊惧地看着我,问,‘船怎么自己直直地过去了?’我说,‘是霞帝寺的护法神在保佑我们。’‘哦!’船夫若有所悟地应到。到了对岸,我们下船准备给船夫工钱时,他先开口问,‘你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没有,背得只是些吃的。’我抢先回答。船夫看看我们,又看看咆哮的江水,眉头皱上了。‘多少钱?’‘不要钱。’‘这样怎么行呢!’‘今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事,我感到庆幸。’船夫从怀兜里拿出鼻烟壶,指头上倒上些许,咝地吸进鼻孔,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把黝黑、褶皱的面庞抬起来,怔怔地看着我们说,‘回去时再搭我的牛皮船,我不收钱。’隐瞒使我心里觉得愧疚,便对他如实地说,‘我和老伴是来赎还霞帝寺的镇寺之宝的。’船夫嘤嘤哭泣,合掌举到额头,‘三宝明签,失传的神物又物归原主了!’我解开胸前打得绳结,准备取出包袱布兜里的金刚橛,让他看看。”
酒馆的门帘掀开了,走进两个人来,他们一见强久老头马上打招呼。“今天来得早啊!”
“我都快醉了。老师们怎么这会儿才来?”强久老头问。
“学校开会,耽误了。”一个蓄着长发的老师回答。
“我在给他们讲金刚橛的故事。”强久老头说。这时老师们已经选好了座位,老板娘把十多罐百威啤酒摆在他们的桌子上。
“那很有趣。”那个胖老师附和道。
“可他们不相信!”强久老头带着伤感的语调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就这么简单。”蓄长发的老师插话。
我们端起酒杯让啤酒流到肚子里。醉酒的感觉是很美妙的,它会让你忘掉艰辛劳动后的疲惫,也会让你忘掉自己身无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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