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四天之后雨停了。期间跛子也休息了几天,他天天陪泽啦说说话,两人之间从最初的陌生,发展到相互之间的信任、怜惜。泽啦也从灶旁搬到里面的另外一张床上。跛子饮完酒,每夜都可以做个甜蜜的梦。他真想跟泽啦说:“跟我结婚吧!”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跛子害怕自己一旦把话挑明了,泽啦就会从身旁消失掉。他寻思着让一切慢慢来,让她感到温暖,感到他是一名好人,这样一切会水到渠成的。
这几天,院子里的邻居们有事无事,都喜欢往跛子家里串串门。他们盯着泽啦,问跛子:“郑堆,她是谁呀?”
“很年轻的吗!是你的亲戚吗?”
“是不是你找的对象?”
“……”
跛子难为情地说:“人家是来找亲戚的,没有寻到,暂时借宿在这里。”
邻居们“哦。哦。”地应着,但心里在骂:“瘸子,对我们你还不说实话。有的瞧。”
跛子也不去理会邻居们在他背后的议论。心想泽啦是真的在这里借宿,自己跟她的关系清白,我一点也没有骗人。跛子心里坦荡荡的。
这夜跛子在烛光下慢慢啜饮,白酒辛辣的香气飘满屋子里,酒香使他些微地有点恍惚。泽啦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电影插曲,脸上泛起了红晕。跛子问:“来点吗?”
泽啦哑然失笑,说:“喝酒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女人家是不喝酒的。”
跛子听完,心里泛起自己曾被达嘎愚弄的那一幕。是酒毁了他,是酒使他有口难辩,现在想想真的有些伤感。跛子若有所思地说:“女人不该喝酒,酒不是个好东西。”达嘎老气横秋的面容又浮现在了眼前。跛子再看看烛光映照下的这张青春的脸,幸福的快感如山涧的泉水汩汩涌出。
“你先歇着吧!”跛子说着往自己的酒杯里掺酒。泽啦开始解藏装的腰带,她穿着衬衣衬裤整整被子的边角。那直挺挺的身段,像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让跛子睁不开眼睛。他的心再一次扑腾扑腾地乱跳。泽啦侧身面朝墙睡下。跛子的心依然惶惶的。收音机里传来了《妹妹找哥泪花流》,好在跛子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如果他懂得歌里所唱的意思,肯定感动的泪水涟涟。
一阵急促的捶门声,将跛子从温柔的遐思里拽了回来,跛子手举蜡烛刚起身,门被踢开了。泽啦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逮到了。逮到了。”一束束手电筒的光照在跛子的脸上,跛子瞎了般什么也看不清。
“把那个女的也从被窝里拖出来。”话音刚落,跛子的手已结结实实地绑住了。跛子虽没有看清进来的是些什么人,但凭感觉知道来者不善。
“把他们带到居委会去。”跛子被推着拽着出了自家的门。
邻居们把门口给围住了。
一路吵吵闹闹的,这群人把跛子和泽啦带到了向阳居委会。他们以他俩乱搞男女关系为名,殴打了一顿。打完才开始问事情的经过。
“我们两真没有关系。没有过那种事情!”跛子颤声颤气地表白。这一段表白又遭来一顿毒打。
天亮时,居委会的秘书用藏语代他们写了一封认错信,承认两人之间有苟合之事。他们让他俩画押。
泽啦往秘书脸上啐了一口痰,嘴里再喊:“还不如真干一下呢。干一下我死了也不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一下。”达娃主任挥挥手,示意把泽啦带到外面去。泽啦的骂声从屋里经过回廊经过楼梯再经过大院传来,最后虚弱下去,消失在了大街上。
跛子的心像是被掏空了,空荡荡的。达娃主任乘他愣神之机,抓住他的手,拇指摁在了那张纸上。达娃主任这才像是卸了个重负,脸上漾起了笑容。他往手印上哈气,确信已经干了之后,折叠起来,装在中山装兜里。
跛子放回家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人们像看小丑般地看他,还有窃窃的私语和指指点点。跛子一进家门,看到泽啦睡的被子没有动,从那里他能再次闻到芳香的气息,耳旁再次想起了泽啦的那句话,“还不如真干一下呢。干一下我死了也不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一下。”跛子的腿发软,他把手搭到床上,轻轻地坐了下来,最后趴在被子上嚎啕大哭。
跛子成名了。他的名字除向阳居委会外,其它居委会里都名噪一时。人们把他跟流氓、恶棍、嫖客连在了一起。跛子很少出门了,也懒得做木工活。整天喝酒,醒了喝,醉了睡,日子浑浑噩噩的。
在外界舆论的重压下,跛子的亲戚们不得不伸出援助之手。他们通过拉关系走后门,把跛子弄进了一家古建筑队里。跛子除了有一手木工手艺外,且沉默寡言,没有口舌之争,人人都喜欢他。有次他在工地听人们聊天,才知道是政府把外地来拉萨的人全遣送回老家了。他们说当时有十多辆货车,车厢里坐满了人。跛子知道这个消息后,想起了很久以前送强巴拉姆的情景,也是一辆油漆剥落的车,扬起漫天的灰尘,将他的爱载向了远方,给他留下了抹不去的愧疚;这次又是一辆车碾碎了他美好的希望。
跛子一下衰老了许多,头发开始发白。他的沉默叫人分辨不清,他是不是已经哑了。
日子像风一样不经意间掠过去,它缓缓地医治了无数个受伤的心灵,渐渐淡忘了经历过的痛苦和无奈。跛子已是五十几的人了,依然孑然一身。没有人再问他婚嫁方面的事了,他也清楚人们是不会关心他的。因为十几年前的那件“苟合”事件的余波,在人们的脑子里还泛着涟漪。再说,跛子也没有兴致找女人,虽然那种女人身上飘溢的芳香,常常在他梦中出现,醒来一想起自己被抓被打的情景,梦中的一切转瞬间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被打的经历和人们的白眼刻骨地铭记在心。跛子的生活路线是从家到工地,又从工地到家,他一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条单调的路线。
此刻,拉萨城已经大变了样,高楼耸立、商店鳞次、物质丰富,但跛子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可是有一件事却改变了跛子的命运。
这是一个秋末,古建队里的一名老画匠去世了。老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去世时只能由古建队出面料理后事。队里抽调跛子和几名上了点年纪的人去帮忙。屋子的一个角用白布隔开着,白布里面停放着老画匠的尸体。跛子去点供灯时,看到老画匠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墙角。旁边的酥油供灯,火星扑腾扑腾地跳动。跛子想:人生无论怎样得志或卑贱,终归要走的只有这一条路。他的眼泪坠落了下来。他在为老画匠孑然一身悲哀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孤身悲哀。他的头脑里倏忽间飘过与他有过感情纠葛的三个女人,到如今他自己还是一副悲愁颓废的模样。喇嘛的诵经声和酥油供灯的气味交融在一块,使人产生人生无常的想法。
三天之后,老画匠被拿去天葬了,跛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自那开始,跛子的心境一直很糟,即使喝上足够的酒也无济于事,每每睁着眼睡觉。这种失眠对他的摧残马上体现了出来,跛子谢顶了,眼眶凹进去,眼睛周围出现了一道黑圈。人们劝他到医院去检查。跛子去后,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引发的,休息一阵会好起来的。医生还劝他夜晚出去散散心。
跛子照医生的话晚上出去散心,他两手剪在背后,脖子伸的老长,踽踽行走在宽敞的人行道上。
啊,这夜景是多么的美好呀!灯火璀璨,车流不息,人声鼎沸。忽然,一个女人牵住了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已经被拉进一家店子里,摁在了一张沙发上。
那女人娇滴滴地说:“大哥,请你喝瓶酒!”跛子点点头。女人劝几杯酒后,手伸向了他最隐秘的部位。跛子的感官里奔涌的是乱他心的女人所固有的芳香,他还看到她那小兔般不安分的奶子,雪白的脖颈。跛子瘫软了。
那次遭遇后,跛子的精神明显好转了起来,人也显不出那么苍老了。他隔三差五地到酒馆去喝酒,皱了十几年的眉头也开始舒展。
几个月后,跛子把酒馆里的一名女人带回家结婚了。跛子的这一举动又在邻居中引来了一阵轩然大波。他却摸摸自己唇上发白的稀疏的胡须,说:“你们所需要的,别人也需要。”
第二年开春,邻居们惊奇地发现,跛子的女人有身孕了。他此时此刻不后悔来世上走了一遭。他这才感受到男欢女爱竟是如此的美妙。因为快乐,跛子的酒量大增。
跛子在灯光下,凝视腆着大肚子的女人,心里很受用。女人全然不知他在看自己,聚集精神盯着电视看,跛子感到一阵喜悦。这突如其来的欢乐,让他滴落下咸涩的泪珠。跛子还没有来得及揩去泪水,轰然倒在床下,气绝身亡了。
他的魂灵飘荡在生活了三十几年的房屋里。
他听到僧人们超度他亡灵的诵经声,看见人们悲痛的面孔,看见满脸泪水的自己的女人,以及裹在白布里的自己的躯壳和照亮他道路的酥油灯。跛子对这一切不是很在意,他惟一挂念的是女人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小孩。
跛子的魂灵如空气般,紧紧贴在女人的肚皮上,感受那小孩蠕蠕地动。跛子想:在这世上最好的莫过于爱。
跛子的亡灵不由自主地被喇嘛们的铃声牵引着,走出屋子,走向一片漆黑的夜幕里。
跛子一点都不惧怕,因为他想到尘世间自己曾经爱过人,而且爱的是那样彻骨。有了爱什么都不惧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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