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一个春末,达嘎中风了。跛子辞掉工作,在家照顾达嘎,同时揽些木工活来做。生活虽没有一落千丈,但也时时显出拮据来。为了能使达嘎吃得好一点,跛子戒掉了早饭,晚上只吃一点糌粑糊糊。跛子尽力让达嘎三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偶尔她还能吃到新鲜的白菜、萝卜、牛肉。尽管跛子对她尽心尽力地伺候,达嘎还是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季。跛子们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后事办得像模像样,得到了众人的赞许。
达嘎离去的那天起,跛子每晚心里空落落的,不饮酒心里就慌,睡不着觉。只要喝得迷迷糊糊,所有的烦闷所有的痛苦,就会从他的心头逃遁的无影无踪。
跛子的日子表面上看过得倒也清闲,他常跟邻居们有说有笑的,可每每到了夜晚,面对如豆的烛光,看着四周黑漆漆的墙壁、宽大的双人床,他满脑都是挥之不去的寂寞。他一边饮酒,一边回想十年的生活经历,他会想起跟达嘎度过的那些个日日月月,会想起两人怄气吵架的情景,过后后悔不迭的是自己竟然没有跟达嘎生下一个小孩。如今成了一个鳏夫,独自承受着孤寂的啮蚀。跛子晃晃酒瓶子,再听不到里面有声响时,咂嘴倒在床上。等他把手搭到胸口上,记忆里又鲜活地出现强巴拉姆的形象。跛子就这样在回忆中孑然度过了三年的光阴。
时间转瞬之间进入了八十年代。跛子每天都到外面去做木工活,工钱除了买酒外,其它全都攒了起来。跛子心里也盘算着再娶个老婆。他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时常戴在头上的草绿色军帽被换成了蓝黑的鸭舌帽,工装裤改成了的确良裤子。可是左看右瞧,他始终都没有发现适合自己的女人。这期间跛子也通过熟人,打探强巴拉姆的消息,可每次得到的回音都令他失望。
有一天跛子回来的特早,他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窗户下晒太阳,心里琢磨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打听强巴拉姆的消息。突然,耳旁想起了清脆的童声,“妈妈。妈妈。”跛子扭头看见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趔趄着向他走来。小孩步履蹒跚,举起两手,涎着口水。跛子一见这小孩,满心欢喜。他抱住孩子,逗小孩玩。小孩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地呆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中太阳光已经移到房顶了。
邻居央金啦抖着围裙走过来,惊讶地说:“这小不点,一眨眼就溜出门了。多亏郑堆啦,帮我照顾着。”
跛子先是一惊,而后问道:“这是谁的小孩呀?”
央金啦脸上荡起幸福的笑,一把接过孩子,道:“我大儿子的。他们两口子在林芝毛纺厂活路多,顾不过来,叫我们帮他们带一带。”
跛子记忆里的这个小不点的父亲,还是个掉着鼻涕,身背书包的学生呢。他无法将这小孩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学生娃牵连到一块。他对央金啦说:“孩子都有了,我们真是老了!”末了,跛子对自己逐渐长大的岁数,有些惶惶了。跛子真切地感受到岁月不饶人。他对自己眼角的皱纹、日渐松弛的皮肤、开始稀疏的头发,嗟叹不已。夜里,跛子抿着酒,心里如翻江倒海般。孤独和惆怅、无奈与凄凉紧紧地裹住他,使他狠下决心娶个老婆,给自己留下一个根。熔化的蜡烛顺着蜡身往下滚落,最后凝固在桌面上。跛子瞧着蜡烛渐渐熔化,心里莫名地漾起一股愁绪。他感叹自己的美好青春时光已经被耗损完,现在只剩负载痛苦的壮年时候了。
那是个跛子终生难以忘怀的日子。天空里下起了小雨,稀稀的、绵绵的、疏疏的叫人心烦。跛子在自家窗户的凉棚底下赶制一对藏柜,他锯着刨着忙得不亦乐乎。由于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院子里见不到人了。除了跛子的叮叮咚咚声外,只有笕槽里落下来的水声。这两种声音和谐地融合在一块,组成了悦耳的旋律。此时,一个穿着藏青色藏装的女人来到跛子的身旁,向他乞讨一点吃的。跛子放下手中的活,径直到屋里拿个馍馍给她吃。这女人又从怀兜里拿出一个缸子,要跛子给点热茶喝。
“水瓶里头有茶,你自己去倒。”说完跛子拿锔子锯木头。讨饭的女人呆愣着,她藏装下角直淌下水来,身子哆嗦。他锯完木头,发现女人依旧呆站着,没好气地说:“要我伺候你吗?自个去倒。”女人还是一动不动的。他这才发现这女人的衣服已是湿湿的,一腔怜惜之情从心底涌出。他放下手中的活,叫女人一同进屋。在她喝茶的空当,跛子在土灶里生了火。
“喝完茶,烤烤火。把衣服弄干,免得生病。”跛子正欲出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他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女人。这女人看来只有二十几岁,而且长得还耐看。他问道:“你从哪儿来的?”
女人把馒头咽下去,睁大眼睛说:“从昌都来的。”
跛子接着问:“寻亲戚吗?”
女人晃晃脑袋没有吭声。
“就你一个人?住哪儿?”
女人垂下脑袋,声音低低地回答道:“没地方住。”
跛子瞅一眼外面,白蒙蒙的小雨落个不止。他凝思片刻,就说道:“看来这雨可能要下几天,你要是没有地方去,暂且在这住几天吧。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女人端碗的手抖了一下,茶洒在地上。
“你别往坏处想,我是可怜你才这么说的。”女人眼角滚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来。跛子从那透亮的泪珠,就知道这女人对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指指外间的灶,示意她吃饱后去烤火。
那女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大哥,我在你这里干活,只要给三顿饭就成。”
“依你的。”跛子爽爽地答应了下来。
那夜跛子睡在里间,女人睡在灶旁。黑黑的夜里跛子听着女人的呼噜声,觉得屋里弥漫着令他心醉的馨香气味。这女人扫尽了他屋子里充斥的孤寂、悲凉。他不在怀念强巴拉姆了,整晚情绪平稳,心境舒畅,这种感觉他从未产生过。跛子躺在毛茸茸的藏被里,周身洋溢久违了的欢乐气息。他自己也在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他的灵魂深处踊跃一种连他自己都莫名的无法止住的快乐。
跛子失眠了。半夜里女人起床,悉悉簌簌的声音传到跛子的耳朵里,他在黑夜里绽开了笑容。女人蹲在尿桶上解手时,发出嘀玲玲的声响,跛子竖起耳朵听,觉得很受用。这先急后缓的音律,滋润着他的心田,使他萌生了幸福的希望。跛子有点飘飘然,兴奋、焦躁、紧张,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天蒙蒙亮时,跛子却进入到甜蜜的梦乡。
跛子醒来时,天已大亮。外面依旧细雨飘落,笕槽里依然落水,但是跛子的心境与以往大有不同。经过那一夜,仿佛堆积在他心头的阴霾,全一扫而尽了。跛子的精神达到了未曾有过的一个新境界。他坐在床沿感受烟雾缭绕时的那种惬意,这烟雾在他看来预示着人类的繁衍生息,预示着温暖、甜蜜。女人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向跛子盈盈地笑。跛子看那张青春无瑕的脸,满心喜悦。
“大哥,茶我已经熬好了。”
跛子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想起了达嘎那张苍老的令人不忍猝看的脸,以及黏糊糊的带点磁性的声音,臃肿的身子和松弛的皮肉。那段日子里,跛子时刻闻着她嘴里喷出的臭气,听着她不绝于耳的唠叨,将自己最美好的韶华,一天天付与这年迈的女人身上,在平淡无奇中度过了漫长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从未产生过昨夜令他身心震颤的那种快感,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把茶端进来吧。”
跛子见门帘放下来,先赶紧揩去眼泪,然后正襟危坐。女人经梳洗之后换了个人似的。两汪水灵灵的眼睛,像乖巧的小兔一般活蹦乱跳;薄薄的双唇,细小透红。跛子心头又漾起了甜蜜的温馨。
“一块喝茶,吃糌粑吧。”女人点点头,坐在了桌子旁的木凳上。跛子往木碗里倒点茶,而后倒了糌粑。他左手端碗,右手手指很有节奏地在糌粑里揉来揉去,眨眼间他揉好了糌粑。跛子关切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女人腼腆地冲他笑笑,说:“睡得很香。”那眼睛里含满了感激之情。
在跛子看来这种含情的目光,叫他融消,叫他不由自主地像一股小溪潺潺地流向她。他一路欢歌,一路溅起浪花朵朵,清澈的令人爽朗。
“你能继续呆在这个家里吗?”跛子再次提到这个问题。女人窥了他一眼,低下头显出羞怯的表情。跛子望望窗外,银白的雨滴倾泄个不停,笕槽里的水在哗啦啦地落。跛子心里乐融融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抬起头,脸上依旧挂着羞涩回答:“泽啦。”
“泽啦。”跛子跟着重复了一遍。他呷口茶,自我介绍道:“我的老婆去世了,我们没有儿女,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单身。以后你就叫我郑堆吧。”
泽啦听完咯咯地笑了起来,过后又把脑袋抵到双膝间。跛子看到她白白的脖颈,全身触电一般震颤,热血在沸腾,呼吸开始不畅起来。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急忙起身一瘸一拐地到外面去。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冷冷的空气使他的理智清醒过来。院子里泥泞不堪,也见不到一个人。跛子想,要是雨不停的话,与泽啦聊聊天,相互沟通沟通。
半瓶白酒落到肚里,跛子有些飘飘然。烛光的映照下,隔着门帘听泽啦的鼾声,他觉得这夜是多么地美好。跛子饮尽杯子里的酒,吹灭蜡烛,躺进暖暖的被窝里。雨依旧在下,听着雨声入睡是个很舒服的事情。它会催人很快入睡,它会让人忘掉忧烦。可是跛子睡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贪婪地吸吮屋里飘荡的撩人心魄的气息。灶旁泽啦身子翻转的细微声响,跛子都听得很清楚。跛子在黑暗的夜里,等待泽啦起身往尿桶里解手的声音。嘀玲玲的悦耳的声音能构起跛子的遐想,能使他充满希望。跛子等到午夜也没能等到她起床撒尿的那一刻。跛子强打起精神继续支撑着,无奈外面的雨滴,将他带进了甜蜜的梦乡。这夜跛子的梦很美,梦中他又绽开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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