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酒就是从竹筒里滴漏出来的。顾野生摄
一
门巴族之于黄酒,如同我们之于热白开。可以说,门巴族天天不离黄酒,家家户户必会酿酒。酿酒是门巴妇女的一项日常活动。所以,无须等到春天,去寻找沈从文笔下的桃花庵,在这里自可沽酒。
说起黄酒,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谷物酒。所以,关于酿酒的起源主要应该研究谷物酿酒的起源。我国酒的发现,应该是原始人群的功绩。他们在原始的条件下采集野菜、野果堆积在树洞或石缝中,时间一久,经过酸败苦辣的变化,透出了特殊芳香的气味,尝起来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原始的果酒。人们在采集的过程中,通过长期的观察与摸索,逐渐掌握了一些农作物栽培技术,开始了原始农业生产,并学会了用火煮饭,接着便发生了“有饭不尽,委馀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的酒源之说。谷物酒的发现和利用按历史年代,应该是在母系社会时期。由此看出,谷物酿酒发端于母系氏族社会,再发展到父系氏族社会阶段,说明原始酿酒业已有相当高的水平了。
门巴族黄酒的原料是本地盛产的玉米、鸡爪谷。黄酒的酿制先分别将玉米,和鸡爪谷倒入大锅里煮。煮得完全熟烂之后,将玉米和鸡爪谷放凉,晒干。封存在密封的胶桶里,存放时间越长,酒的味道就越醇厚。半年到一年后,玉米和鸡爪谷发酵完毕。将它们装入竹筒,竹筒的底部有几个小孔,酿好的酒就从这些小孔中流出。在发酵好的竹筒里倒入冷水,流出来的便是黄酒了。但倒入的水,亦有讲究。必须是冷却的白开水,而且一次倒入的水不能过多。水加多了,黄酒清淡如水,酒味全无。最好是慢慢注入,一次一瓢。等竹筒的水全部流出之后,再往竹筒加水。这的确需要静静等待的耐心。当酒一滴一滴的从竹筒流出,我似乎看见时间在这过程中参与的细节。门巴族的待客之道,来得如此的深情。一点一滴,细微中都包含着无可言说的情意。
在墨脱,退休的仁青校长经常带我到门巴族家做客。且每次,主人都会盛情为客人敬酒。一进门,就先让我们喝下三大碗迎客酒。事实上,门巴族嗜酒,不在于宴席,亦不在于招待,而在于平常的生活。我们常言“以酒代茶”,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民族而言,应改为“以酒代茶”。有些人每年收入的粮食几千斤,但每天要喝六七竹筒的黄酒。一竹筒的黄酒要用粮食三斤。算下来,喝酒所用掉的粮食比吃饭还多,全年的粮食大部分都用在酿酒。在我接触的一个老干部,他家的黄酒,酿得特别的香醇。他说,自己每天都喝黄酒。平日无事,就坐上窗前,独自喝酒。一天下来能喝掉两支竹筒的酒。他告诉我,门巴族的老人基本上都没有风湿病。就是因为喝黄酒。黄酒有助于大大减少患风湿病的可能性。显然,这里的老人都显得苍劲有力。我所见的门巴族老人,都很长寿。九十多岁的老人,身体硬朗,说话清晰,做事有力。喝起黄酒来,一点都不亚于年轻人。
“墨脱门巴人之所以离不得酒,有传统习俗,也有地理因素。墨脱地处热带,气候酷热,喝酒可以肖暑止渴。这里雨量较多,住地大多低洼潮湿,群众喝酒防治关节炎和风湿症。另外,这些地方山高水险、交通不便,亲戚朋友相聚一次颇不容易,加之物质和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围坐一起饮用几碗家制淡酒,度过那些漫长而炎热的日子,也有一种人生的乐趣。 ”这是最近看到的一篇的文章里所阐述的原因。但我认为,门巴族与黄酒的关系,渗透着一个民族的苦难史。
大约在18世纪前,门隅地区的门巴族人,不堪忍受封建农奴制度的压榨以及强烈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袭击,抱着到东方寻找“佛之净土”、“莲花圣地”的宗教幻想,开始了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大迁徙,迁往白马岗,即今天的墨脱县。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 “门巴族东迁”。
当时在民间广为传播着一个东方神话”:在东方有一块宝地,那是多洁帕姆女神的化身,那里有糌粑树、牛奶泉,连江河流淌的也是奶汁;那里不种青稞有糌粑,不养牦牛有酥油,不修房子有住房,而且,那里不做劳役,没有税收。总之,那里是一块可以任意想象的乐园。事实上,门巴东迁的历史从一开始就是门巴族集体逃亡的历史。传说,最早东迁寻找自由和生存的门巴人一共有6户人家。他们逃跑时,抗击过追兵,历尽艰险,经过德阳山口来到了下珞瑜的更帮拉山,又溯雅鲁藏布江而上,到了班戈的格波希日,受到当地珞巴族的阻拦。
6户门巴人将自己的珠子送给了珞巴族,才顺利通过格波希日。到达吉多村时,那里的珞巴族又不让通过。6户门巴人向珞巴族显示了自己的武功,冬德儿表演了“利刀砍石”,开玛表演了“拐棍入地”,珞巴族人大骇,不再阻拦。他们来到墨脱村,对珞巴族人说明来历,赠送礼物,并向珞巴人借得耕猎的土地和山林,才建立起居民点。
6户门巴人没有找到东方极乐世界,但他们获得了自由和自己的村寨。后来又有以贾班达哥为首领的100多户门巴族人逃离东迁。他们在白马岗定居以后,沿用着原籍的村名和地名,如地东、德尔功等。在百余年间,门巴人形成了一股民族大迁徙的潮流,最早迁入的距今已有十代了,最晚迁入的距今也有六七代。
门巴族陆续东迁,人口聚集日众。据史料记载,当时门巴族约有1.8万人,他们带来了比当地珞巴人更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不同的宗教文明。这些差异终于导致了后来的门珞之争。最早东迁的门巴人得到善良好客的珞巴族的同情和支持,但随着门巴族在白马岗居民点的扩大,他们逐渐形成了后来居上之势。门、珞两族为了生存空间的经济利益和不同的宗教信仰,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门、珞之间曾连续发生6次大规模的械斗,给两族带来惨重的灾难。最后,退到白马岗南部的珞巴族按照习惯派了一位老年妇女摇着树枝,前来讲和。门珞械斗双方在地东村歃血为盟,发誓两族以后视同兄弟,永远友好相处。双方以仰桑河为界,北为门巴,南为珞巴。
从门巴族东迁到与珞巴族的利益之争,从流离失所到为了生存空间而发生六次大规模的械斗,再加上这片土地交通不便,自然条件恶劣。是什么精神让门巴族在这两百年依旧耕耘在这片土地,而且创造出独特的门巴文化。是酒。黄酒赋予了门巴族浓烈的情感,赋予门巴族独特的民族性格,他们热情、大方、豪放。崇尚集体主义,他们喜欢聚集起来,开怀畅饮。对于这一点,也体现了门巴族人团结的一面,当受到侵略时,他们总是团结起来英勇地保卫自己的家园。在这个一个艰苦的岁月里,正是黄酒支撑着门巴人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挫折。
门巴族的人很温和,如黄酒。没有白酒的浓烈,却更多了几分世故人情的温暖。这是一个苦难的民族。长期的封闭,这里的人失去与外界联络。人与人的交集,更为密切。苦难的历史,给门巴族人注入团结,和谐的传统道德理念。而黄酒,便是贯穿门巴族人所有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在每一个的细节,黄酒都是被放置参与的重要角色。过去,门巴人喝黄酒,也许是为了悲伤,或者是为了喜悦,但现在,为了享受生活。黄酒提供了一种真正的私人空间,一个可以在幻想的自由中得到放松,忘却烦恼,纵情欢爱的地方。
二
来之前,听说了不少门巴族酒中下毒的传言。下毒者很多出于迷信,为了夺福。为了把别人的福气、运气转到自己身上来。他们下毒的对象往往是那些有权势、有地位、有钱财或长得漂亮的人。于是,现在主人一般都会在敬酒前,先试喝一口,以证明酒里无毒。
对于门巴族的酒中下毒,我更相信只是过去的历史,或者是谣言。不久前看到一篇文章,作者在门巴族经历的一次门巴族下毒,文章发表至网上,引起一片人心惶惶。我相信身在现场的真实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身在现场,就掌控着所有的意识霸权。“我们本能的相信在场者的权威,这种权威来自于他们的身体。但在场者同样会一叶障目,会分拣和歪曲事实,他们容易利用在场的权威行骗,会背弃自己的身体,关闭自己的眼睛,皮肤,和直觉。让成见滔滔不竭的向外流泻”①
或许,我过分的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从来没有担忧过杯中的酒是否有毒。对于一个嗜酒的民族而言,不通过酒,是不能进入门巴族隐秘,幽深的内部。黄酒,为了打开通往门巴族历史的时间隧道。由此,在一杯黄酒中,我看到一个苦难的民族将所有的悲喜哀愁,颠沛流离,和生离死别,都浓缩在一杯酒里,怎能不让人,为此一干而尽。
我开始可怜那些游客,他们信奉攻略书的指示,如同皇帝至高无上的命令,双脚始终被控制线路之中。为了掠取几张照片,证明到此一游。为了证明身体战胜自然,徒步进入全国唯一个不通公路的莲花圣地。可是,他们的悲哀,正是满足自己虚荣的同时,真实的墨脱已离他远去。除了照片,他们对墨脱一无所知。除了照片,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完成一次身体考验,他们的灵魂不会与墨脱有任何的关联。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过,连一杯黄酒的时间,都不放过。
一种错误的流言,一旦传开,是那么可怕。一场没有自我的旅行,争分夺秒的暴走,双脚比思想走得更快,把灵魂都遗忘在路上。
备注:①马丽华《灵魂像风》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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