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清晨,当我醒来时达桑早已离去。
侧身躺在床上,我看见了藏式方桌周围散落的那些空啤酒瓶。它们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就犹如我躺在床上一样。事实上我和酒瓶之间到底是谁推倒了谁?我如此思索着,便数起那些空瓶来消磨时间。
加上那砸碎的瓶子一共有二十八瓶,这数字正与我的年龄相符。昨晚十二点一过我就已经二十八岁了,那正是法国历史上著名的人物小个子拿破仑登基的年龄。可是至此这个年龄段,我干了什么又干成了什么?一想到这些我心中便生出一种怨己的情绪。
昨晚来给我庆祝生日的只有一位客人。如果按以往的习惯,昨晚应该有两个人要来给我庆祝生日。可是,我再怎么等,除了达桑之外谁也没有来。
名叫梅朵白玛的那个女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给我庆祝生日。
星期天那天,这座城市寒冬的天气像一个忧郁男人的脸庞一样阴着,各种难闻的气味粘在空中,我倘若懂得一门闭气的特异功能,我定会制止自己呼吸。我多么需要一点新鲜空气啊!
这座城市,没有下雪。
雪花就像那个叫梅朵白玛的女子没来给我庆祝生日一样没有光顾这座城市的寒冬。过了许久,我盼待梅朵白玛的心情就像盼待雪花一般。
那破碎的酒瓶是达桑砸在我房间地板上的。昨晚,达桑砸碎瓶子后说,梅朵白玛是个荡妇,今生是个荡妇,来世也一定是个荡妇。在他还没来得及说梅朵白玛前世也是个荡妇之前,我猛地往他的脸上泼了一杯酒。是的,那时我俩都有点喝醉了。我记得,达桑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他正弹着吉他演唱了他的原创曲《风中之花》。那真是一首能使心情变得幽怨的曲子,曲子里有一种深深的感情、一种绵长的忏悔、一种无望而丢失方向的模糊的仓促感。当达桑低着头弹吉他时,因为长发遮住了两腮,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随着吉他的节拍他给我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
风中有一片花瓣
湖中有一艘皮船
心中有一位姑娘
啊!风吹散了花瓣
浪推走了皮船
心丢失了姑娘
天边异乡的我
是谁安排了命运
达桑唱完,喝了一大口啤酒后就把空瓶砸在地板上,然后就开始说起了关于梅朵白玛是荡妇的事情。那时,在这座城市中心的我的房间里,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正散发着一束柔软的光,整个房间布满了一股刺眼的烟雾。我没必要往达桑脸上泼啤酒。梅朵白玛是他的女友,所以他怎么评价都跟我没关系。然而,当他说梅朵白玛是荡妇时我无法抑制自己。他说梅朵白玛是荡妇,那是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是一句无羞耻的话。我本想和达桑这样说,可从口中却说出了另一句:
“与其扔瓶子,你还不如砸掉你手中的吉他,那样可能更解恨”。
达桑摸了摸脸上的酒水,看着我笑了笑。灯光下他两腮深陷,净白细长脸上的那笑容里暗藏着另一种含义。如果那笑容正如藏族谚语里所说:“看清了鸿沟之外,亦知道牦牛无角”一样,即便是看透了事实后在讽刺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所以,我把那满满的一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里所说的事实有另一层意思。那是我和梅朵白玛之间的事实,是一件把秘密夹在纸中放于山间的一则故事。难道达桑揭开了纸张知道了这则秘密?我那样想。但是,达桑微微一笑,跟我说吉他是他的生命,为了一个荡妇砸坏吉他是天大的损失。而后他抱着吉他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两根琴弦,弯着手指把垂落于两腮的长发向后拨了拨。我又在空杯子里倒满了酒。
2
内地的这座城市位于地球东经166度和北纬39度的交界处。离青藏高原很远的这座城市有个很著名的藏式歌厅,门牌上用藏汉英三种文字写着“卡瓦噶布[i]”(意为:白雪)。在这家歌厅里,当达桑坐在一张有点高的独脚椅上,在一个有巨人手掌般大小的舞台上弹着吉他唱《风中之花》时,整个城市的夜晚被灯光镶嵌着,悬挂在歌厅上方标有“卡瓦噶布”的门牌也闪烁着红黄白蓝等各种颜色。但歌厅里却只有一缕微弱黯淡的灯光。那夜,我在黯淡的灯光下像一件歌厅里的摆设品,吸着烟、喝着酒、听着达桑的曲子。
长发遮住了达桑一半儿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他的形象恰似一种幻觉、又像是在做梦一样。他的声音有一种能使人心灵湿透的奇妙功能,他那样低着头弹奏吉他阖眼唱歌时,整个世界就像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似的。那时他似乎是在为自己歌唱。
此后达桑证明了那晚我的猜测是对的。达桑喝酒时跟我说,在歌厅黯淡的灯光下听着他的歌声享受藏式风味美食的那些人中没有人是用心去听的。接着他又说起了当代艺术家们常说的那类话:那些人是不会懂他和他曲子的内涵的。当时我没有表态。
那天晚上,达桑唱完后,一名叫梅朵白玛的姑娘上台唱了起来。假使在黯淡的灯光下达桑犹如一股幻觉或一则梦幻,那我实在不愿承认遇见梅朵白玛这一现实。世界再怎么小,命运再怎么难揣摩,我万万没有想到会以那样一种形式遇见舞台上的那个女子。
灯光闪烁、镯声咝咝、琴声悠悠,梅朵白玛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登上了舞台,恰似重新登上了我回忆的舞台。她唱起了我最熟悉的那首歌,那是如此地饱含情感。在曲子的旋律中我从岁月深处看见了自己走过的那条路——白云,草地,歌声……那时,听梅朵白玛唱歌的人只有我,她也只唱给我听。
我不想提起那些往事。
达桑算是我的一位老朋友。第一次在“卡瓦噶布”歌厅听他唱完歌,我多少摆出了一点阔老板的姿态,让服务员把他叫到了自己身边。达桑穿过许多桌子,来到在歌厅角落像摆放的物件一样的我的旁边重重地坐了下去。我说: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我很喜欢。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暗藏着无尽的含义。
我认真地对他说: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确实不是很喜欢他脸上的那类笑容。
“干了!”达桑用手指把长发拨了拨后举起了酒杯。从此以后,我两成了熟人、朋友。已经过去四年多,现已成了老熟人。
达桑唱完来到了我身边。他撅起嘴指向台上的梅朵白玛跟我说,那女孩儿是他的女朋友。当时我还沉浸在回忆深处。他推了推我说道:喂!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要苦了眼睛,想看等会儿我可以叫她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只许看,其他可什么都不能干。笑了笑后,深情地向台上挥了挥手,梅朵白玛也唱着歌向他挥了挥手。
八年后,我和梅朵白玛就那样相遇在了一家异乡的歌厅里。
3
尽管冬天已经过了很久,雪还是没有降临。那像被风吹动羽毛般的雪花、洁白的雪花、悄无声息而落的雪花,至今还没有降临到这座城市。
达桑走后房间里充满了一股难闻的酒气,我把二十七瓶空瓶子摆进厨房,也把砸碎的玻璃渣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就站到窗前推开了窗子,让屋子得到通亮,而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今天是周末,我可以不去上班。一般,去上班我也是一个特别懒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许多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虽然无关可却要装成一幅有关的样子那确实是一种痛苦,而知道我痛楚的难道就只有那些摆进厨房里的空酒瓶吗?
那种痛苦就算是梅朵白玛也不会明白。梅朵白玛对我说:你现在是城市里的国家干部,是多么的高贵啊!我知道她是在讽刺我。我眼前只有那被无色而刺鼻的气味蔓延的天空。这座城市是多么的肮脏啊!浮动的那些是被污泥派生出的,现在连空气也都被一股腐朽的味道或另一种味道笼罩着。如果现在再不下场雪,各方都会兴起疾病的肆虐啊!但是,雪花还是没有降临。当我注视天空时,也不知那云朵是否孕育着雪花,倘若那被污染了的云朵没有孕育雪花,我恨不能自己动手擦亮天空让它变得无比的清澈啊!
那年冬天,我成了一个盼雪者。
达桑给我打来电话说:昨晚我没说错,梅朵白玛就是个荡妇。听说昨晚她被一位汉族老板带走了,那荡妇。在电话里达桑再次说出这样的话的时,我已无法用啤酒或什么往他脸上泼了,也无法挡住他的嘴。电话这一高科技产品对缩短和延长距离的功能是多么的强大啊!在科学面前,人们究竟有距离吗?我那样想着。
梅朵白玛不会是荡妇,至少八年前她是我女朋友时肯定不是荡妇。她有着藏族女孩独有的性格,是个既纯朴又腼腆的好姑娘。特别是她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迷人的身姿和动人的笑容。所以,那是上天赐给我在人世间的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梅朵白玛肯定不是荡妇,我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她身上的味道和呼吸声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对她而言也是如此。那夜,她来到达桑旁就坐看到我时,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之情。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历经八年后在没有任何事前准备而突然相遇时竟表现得那么无所无谓时,她对我说:在“卡巴噶布”黯淡的灯光下早已看见了你。还说在没见到我之前就早已在“卡瓦噶布”闻到了我以前那种熟悉的味道,只要看到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可以,准不会出错。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是也就是我在写这则故事结尾的时候了。当时,我两在我们单位旁边的一家茶馆相对而坐。我的心因为她的话动荡了起来,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但梅朵白玛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
以前你没牵过我的手,现在更没必要牵一个荡妇的手了。她边说边缩回了自己的手。我看到她侧着脸的眼角里积满了泪水。这一幕,是达桑打电话给我说梅朵白玛是荡妇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情节。
我回复达桑说:梅朵白玛肯定不是荡妇。达桑说:昨晚万玛才让亲眼目睹了梅朵白玛上了那老板的轿车。我断然挂断了手机。感觉似一朵白云从我头顶被风带走,或一朵无暇的花瓣从我心头的枝叶落了地。我生出了一种像丢了某件物品般的莫名的忧愁。
后来,在“卡瓦噶布”万玛才让坐在我对面再一次证明了那件事情是事实。我对他说:梅朵白玛的事跟我无关,你不用证明。这不是我的心里话,为了掩饰自己的口是心非,我把话题引向了万玛才让和他“牦牛悦歌”的琴曲演奏之上。当万玛才让谈起“牦牛悦歌”时,当初那疯癫的男孩儿即刻变得正经了起来。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卡瓦噶布”歌厅的主唱,但他的表演却是与众不同。很难想象那没有失掉藏族传统韵味的那首旋律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坎坷岁月。听万玛才让说,那首曲子是牧羊女们为了让牦牛挤出牛奶而唱的。据说绵延动听的旋律,能使牲畜的性格变得温顺而落下泪水,然后以母亲的天性给予无尽的牛奶。每当他唱起这首歌,“卡瓦噶布”的歌厅会迎来一个极为难得的宁静,人们也各自会沉浸在旋律当中。能使牲畜都流泪的一首曲子,不可能不触动有着明显喜怒哀乐的人们,不可能不啊!万玛才让那样说着,并且以无名指和拇指把啤酒向空中拨了三下说:这是在给恩重的祖先们敬酒。
几天之后,达桑来我那儿说梅朵白玛和他已经分手了。他抱起吉他侧身在我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又吞吐地说:把梅朵白玛交给你了。话音未落,他就入了梦乡。他沉睡的样子看起来很累。那时,我狭小的屋内闪着模糊的灯光,在模糊的灯光下,悄悄地坐着两个与梅朵白玛有关系,或者两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男子。
4
梅朵白玛十六岁时在山村里像一朵盛开的花朵。当时我是个民办教师,却更像个迷途的访客。我的理想与无望时常折磨着我,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人的一生呈现出什么样的内容才算幸福呢?仔细想想,梅朵白玛赶着羊群在山巅歌唱,我教一群孩子在教室里大声朗诵字母,那时光是多么美好啊!
因人类的命运,人间产生了女人这一美丽的景象,特别是对我,赐予一位像梅朵白玛这样的女孩难道不是我的福分吗?那是你的福分,我母亲也那样说过。同时母亲也常常教诲我,说把梅朵白玛娶回家,在小小的山村好好过日子。梅朵白玛也说,一生中只愿为我牧羊歌唱。
那时的白云和青草的香味,还有歌声,一切总是难以忘怀。那时,听梅朵白玛唱歌的人只有我,她也只为我唱那首动听的歌。
但有一天,我悄然离开了山村。从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回去过。我对梅朵白玛起初是等待,后来开始变成了思念,最后成了却一道伤痕。之后我在这座离山村有几千公里的东边的城市犹如一个无人问津的物件般过了很久。我以这样的叙述方式向你们讲述梅朵白玛和我的秘密只是为了不再挖掘伤口的最深处。那天,达桑对我说把梅朵白玛交给你之后,我无言以对。我重新想起了在村里的山脚下唱着优美的歌,笑盈盈地向我走来那位小姑娘;也想起了风微微吹起姑娘藏袍下方衣角的模样。我在座位上稍动了一下,几滴冰冷的东西从我脸颊落了下来。
那冰冷的液体,就那样在无雪的冬夜,随回忆一同映现在了我眼前。
有天,万玛才让来到我房内说,梅朵白玛现在真的变成了一个荡妇。他又说:咱们的一位藏族姑娘那样被别的民族的老板一而再地带走感到十分羞愧。
达桑每次喝酒后也会跟我说,梅朵白玛已经交给你了,请你管好那女的。但我却只盼着下雪。盼雪的时候我喜欢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那句话是谁说的?说心情不好时仰头看天空吧!再没有比这更宽广的心境了。可是在这个冬季,这座城市的天空是多么的狭窄啊!
十二月二十九日那天夜里,梅朵白玛通过电话对我说:明天她就要去南方的一座城市了,珍重!我说:以后再见便很难,走时见个面吧。
茶馆里,梅朵白玛说以前我不是荡妇时你已然放了手,现在你没必要再牵一个荡妇的手了。说完她把手缩了回去。在灯光下我看见了她转过去的脸上眼角边积满了闪烁的泪液。我俩就那样在茶馆里相互对望地坐了许久。我向她谈起了那个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山村。我说:如果时光之轮可以倒转,那天我是不会离开山村的。我那样说起时,梅朵白玛眼角边积满的泪液划过面颊落在了桌上。她说:求你不要再讲了。茶馆里响着一曲萨克斯的音律,那是美国音乐家Kenny.G演奏的《回家》。音乐的旋律让人尽情的产生一种回家的感觉,可是离家很远的我与梅朵白玛的心里却没有产生再回到远方的小山村的任何意念。这又是为什么呢?
梅朵白玛向我问起了我们为什么这么喜欢漂泊的生活?
我说:你不应该离开达桑。
在达桑心中吉他比我更重要,你们都一样,都不喜欢爱情和安定的生活。梅朵白玛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那样说道。
离开茶馆时已是半夜了。开门走出来后我脸上落下了一些冰冷的东西。那是雪花,原来我等待的雪花正轻轻地洗涤着这座城市的脸庞。雪花如同鸟儿的翅膀飘在梅朵白玛的发间、浓眉上。在飘落的雪花中梅朵白玛和我在空无人迹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到路口时梅朵白玛对我说:再见,保重身体。然后便转身慢慢离去。
雪越下越大,飘落的雪花拥挤地落在了每一个角落。梅朵白玛的背影也在雪花中慢慢消失了。
在雪中我目送梅朵白玛的背影时,很想喊一声她的名字,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本文由增宝当周译自拉先加小说集《路上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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