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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丑

2015年03月21日 11:24    来源:《西藏文学》杂志    记者 央今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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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这座山,就是雨崩。山这边是浅浅的秋,枫叶淡淡泛红,落叶松刚刚染上酥油黄,清冽地点缀在群山浓重的绿色中,阳光慢慢爬上去,群山的色彩一点点苏醒过来。丑丑就是在这时候煨开炉子上水的。她提着水壶走向房屋东面供客人休息的阳台,那里几个油漆斑驳的小方桌上摆放着几个暖水壶、几只卧在盘子里的玻璃杯,还有一个敞着口盛着散茶的圆肚子塑料罐,上面贴着色彩模糊的标签,依稀可见几个字——大大泡泡糖。

我知道这个阳台上阳光充沛,近处是硕果累累的梨树和苹果树,眯眼将视线放远,那斑鸠和野鸡不停翻飞的小径,就是通往雨崩的路。

又一批客人走了,徒步,抑或是骑马,他们戴着巨大的黑眼镜,龇着满口愉快的白牙朝着丑丑挥手:“扎西德勒,丑丑,再见!”丑丑冲他们安静地笑,挥手。翻过这座山,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们不断前往的雨崩村,丑丑像熟稔卡丁一样熟稔它。

所谓雨崩村,是梅里在拥挤的群山间挪出的一个脚步,在那诗歌一般的方寸之处,为数不多的雨崩人男耕女织,依山生活,梅里雪山如流淌在天边的纯净溪流,只一抬头,便会洗去人心里的阴霾。现在,丑丑在山的这边,想着雪山的白,想着牵了马载客人前去雨崩的丈夫丹增益西,想着丹增益西临行前对她的叮嘱:小心点,别让跌着……丑丑想起丈夫说这话时漆黑的脸庞上努力建立的严肃表情,就不禁将右手抚摸到隆起的肚皮上,暗自笑。

我一张开眼睛,清晨的阳光便开始温柔地吻我,天边变幻无穷的的白云是我的玩具,一会儿是奔跑的马儿,一会儿是肥硕的蘑菇,一会儿是细碎的花朵……在通往雨崩的路上,我尝试打开这个世界,听鸟儿和昆虫说话,听它们说梅里雪山上广阔的珊瑚林,冰湖里浑身长满眼睛的鱼和缅茨姆女神绝世的容颜。通往雨崩的路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人拿着模样怪诞的长长相机,骑上高头大马,拒绝阳光,用一层层花布、帽子和眼镜将自己裹得神秘而又神经;有人背着牛毛毡子,举着经筒,戴着用橡皮筋、铁丝精心重组过的眼镜;还有人穿着短裙和高跟鞋歪在马背上。十一长假,人们从不同的阶层,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域来,万水千山,只是为了心中的同一个召唤。只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条路上如此安宁,又为什么会那么耐心又那么自然地搜寻到关于丑丑的气息。

丑丑长得跟她的名字一样丑,丑丑有时候还会想起自己似乎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白玛央真。可那似乎已经早已不是自己的名字。白玛央真生得丑,自小就得了“姑念”这个外号,这个外号顺口,好记,人们就这么一年年地叫了下来。姑念就姑念吧,丑丑从来不怨。她是看着梅里雪山长大的孩子,她的心里生长着雪山的白,那种古老而年轻的白,会让她的笑从心底里泉水一般漾出,挤得鼻梁上的几粒雀斑生动得仿佛是水里游动的鱼,让看她的人一愣:这个丑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那笑容让人心里一紧,然后又一松,最后像饥渴时喝到了一碗喷香的酥油茶。之前,丹增益西就是在看到丑丑的笑之后再也迈不开他42码的大脚的,他红着黑脸,冲着四处帮他看媳妇的母亲说:“阿妈啦,不用看啦,就是卡丁村阿妈琼吉家最小的姑娘,叫,叫姑念。”……

先是丑丑嫁过去,之后随着雨崩景区的开发,两人再度回到丑丑的老家,将丑丑家的老房子简单装修调整一番,就有了现在这个通往雨崩村路上的小客栈。小客栈该叫个什么名字呢?这曾让丑丑两口子煞费苦心,山里客栈?飘飘客栈?还是温暖客栈?……好像都不怎么顺心,后来丑丑想累了,随口说:“就叫姑念客栈。”丹增益西说:“这客栈还不都是外地游客住,“姑念”这词他们听不懂,姑念用汉语讲就是丑,丑丑客栈,怎么样?丑丑听完这句话,突然感到心里很满意,慢慢地眨巴着小小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从窗口钻进月光,然后在丹增益西的怀里安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丑丑用小毛笔蘸了红油漆,斟酌许久,在客栈门口的木牌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丑丑。再歪着头想了想,又加上几行小字——住宿、苏(酥)油茶、巴(粑)巴、毛(牦)牛肉。丹增益西不识字,就在一边认真地看丑丑写,丑丑写完,他就冲着丑丑嘿嘿地笑。自打那时候起,住店的游客们就都叫她丑丑。后来,村民们又觉得叫丑丑更顺口,于是这个名字又被一年年地叫了下来。

我被高空坠下的盐渍的液体淋湿,哀叹从我的心上轻轻划过的时候,我那么努力而又自然而然地找到了丑丑,那被树木、阳光和歌声映衬得像葱管一样苍翠透明的路上,丑丑像一幅中世纪的唐卡,安静又祥和地舒展着梦幻一般的色彩,在各色各样的人流中不由分说地撞入我的眼球。我与丑丑相隔甚远,但我还是闻到了自己喜欢的味道:奶香、檀香,还有淡淡的牛粪气息。

现在,卡丁的马队载着游客一起翻过山垭口了,垭口处有个简陋的小茶馆,他们按照惯例在那里小憩,喝茶,吹牛。那些来自大城市的游客感觉新鲜,一刻不停地问这问那,丹增益西也像村里其他牵马的乡亲一样一搭一搭地回答,有时候还会超常发挥,把客人们逗得一通大笑。他的汉话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还算流利,不过时不时要夹杂一些藏语名词。牵马人是雨崩的一道风景,一般是青、壮年男女,一律肤色黝黑,一律戴各色的棒球帽,蹭蹭地牵着马走在前头,一路吆喝,有喘息的机会就会歌唱。许久之前,雨崩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但人们还是像寻找自己一样找到了她,去雨崩的游客不断增加,可雨崩仅以一条细若游丝的山路与外界相连,去雨崩要翻山越岭,要风吹日晒,大城市来的人一般经不起这般折腾,纷纷向卡丁人租马,时间一长,卡丁人便将村里各家各户的马统计后编号,再根据马匹的编号和游客数量轮流安排村民秩序牵马。这不,这天有50个游客要骑马去雨崩,丹增益西家里的5匹马轻装上阵。

有时候,游客还会给牵马人一些额外的钱,说是小费。丹增益西拿到小费不忘推辞一番,但终归是高兴的,他一回家就塞给丑丑,让她抽空到城里买新衣服穿。丑丑也高兴,可每次从城里回来,这些钱都变成了客栈里新的家什和丹增益西的衣裤鞋帽。丹增益西责怪她,丑丑就说:“你要拉马,要去看雪山,你得穿好些。”

丑丑明白她男人的辛苦,每一分钱都是用脚走出来的,还要淋着雨顶着烈日。那条路,是丹增益西生命的地图,他知道哪里有道弯,哪里有道坎,哪里的杜鹃会在几月打苞会在哪天绽放,哪里的蚁群在等待他为它们洒下糌粑。他在这条路上周而复始地奔走,为的就是在落日时分回到他们的客栈,吃一顿丑丑做的饭,再美美地亲一亲他的丑媳妇。丑丑在家里打理客栈,就招呼几头瘦猪和奶牛,人都白了一圈,这样的生活丑丑很知足。丑丑两口子把挣到的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单增益西说,要留着让孩子上学用。

说到孩子,丑丑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孩子从天亮起就没有安分过,时不时就要踢一踢丑丑。一定是个男孩,是黑脸膛的小丹增益西。丑丑想着,笑又从心里水波一样漾出来。

有一道跳跃的光牵引着我离开你,从此,我可以躺在你的臂弯看你的脸,那时候你的身体是混沌之中唯一的光亮,你的身体沐浴在淡淡的雾霭中,形成了我所有梦的主题,我哭,因为我离开了你,我哭,因为我又可以靠近你。路上有两只斑鸠在吵架,一只说梦是假的,一只说梦是真的。

 

丑丑还没笑完,抬头看见两个立在眼前的人影。一男一女,衣着跟卡丁村里人差不多,男的提着一个敞着拉链口的提包,女的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脸上蒙着一块薄薄的纱巾。两人应该是被遥远的路途弄得没了精神气,一脸的倦容。今天的客人要比往日来得更早些,这两口子一定是要带着他们的宝贝去看看圣洁的梅里雪山,淋一淋那从天而降的神瀑水。丑丑想着,说:“大哥大嫂先进门,喝口热水。”说着迎进客人,泡茶。

这两口子坐定,安静地喝了几口水,男的说:“老板娘,有住宿吗?”丑丑说:“有呢,有单间,还有通铺,单间50,通铺20。”两人嘀咕着商量了一阵,说:“我们要个单间。”男的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摸索了许久,掏出一张半旧的50元。丑丑看了看男人瘦瘪的钱夹,从兜里拿出10元钱补给男人,说:“就40元吧。”一直低着头抱着孩子的女人这时才抬起头看了看丑丑,她也许就跟丑丑一个年龄,但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窄长的瘦脸像一把竖放的调羹。这两口子没在火炉边待多久,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说是要让孩子好好睡觉。

多精贵自己的孩子,当父母的都一样!丑丑想。再过5个月,小丹增益西出世,她也许也会拿一块纱巾将他包起来,遮住烈日,也遮住寒风,然后不时掀起纱巾爱恋地亲一亲他。就像这个女人一样。

等丑丑安顿好瘦猪和奶牛,客栈里又来了一对男女。这是一对愉快的男女,他们手牵着手,从进客栈起就没停止过笑声,他们大声地对丑丑说:“呵呵呵呵,老板娘,我们要一壶酥油茶,还要牦牛肉和粑粑,呵呵呵呵,门牌上的字是你写的吗?你就叫丑丑吗?”自打开客栈起,这样的话丑丑似乎听过了很多遍,丑丑立刻红了脸:“是呢是呢,我就念过几年书,字写得不好。”看到丑丑的红脸,这对男女立刻不笑了,坐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杯喝水。丑丑在灶台忙碌着,一边听女的说:……天呐这么多树,死吧(SPA),多难得的死吧(SPA)……。丑丑有些纳闷,从炉子边上偷偷看了看俩人脸上的浓情蜜意的笑容,才放下心来,专心地做她的饭菜。

客栈刚开业,她就进城买了一本《家常菜240种做法》,拿了读书时用的《新华字典》一字一字地学,她想让客人和丹增益西都吃上更好吃的饭菜。这不,现在这对客人点的饭菜,丑丑就做得格外用心,芹菜炒牛肉,芹菜得脆,牛肉得嫩呐。

丑丑上好饭菜,楼上踱下了上午住店的那个男人,男人围着炉子转了转,又转到丑丑跟前,问到:“四块粑粑,一碗稀饭,要多少钱?”丑丑想了想,说:“你给两块吧。”男人说:“好好好,你做好了叫我,我下来拿,我媳妇身体不好,想吃清淡的。”说着又踱向了卧房。丑丑想,身体不好,身体不好才更应该吃好一点,孩子还需要奶水呢。她在碗碟里放盛好粑粑和稀饭,又打开丹增益西临行时专门给她焖上的鸡肉,满满盛了一大碗,一并放在大盘子上,朝楼上喊:“大哥,大哥,饭好了。”

那男人下楼,刚端上盘子看到里面的内容,手突然抖了一下,继而红了眼圈,他想说些什么,却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咳咳声,他没有看丑丑,只对她深深地点了点头。丑丑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就在那一刻,她似乎触摸到了这个男人生活深处,那一抹他不想为人所知的艰难。

刚才嚷着“死吧”的那对游客此刻茶饱饭足,他们表示对丑丑的饭菜非常满意,还拉着丑丑问东问西:“你叫丑丑?我们可以叫你丑丑吗?丑丑大姐,我们明天要走多远的路到雨崩?我们会看到卡瓦格博的顶峰吗?你怀孕还干这么多活不累吗?你丈夫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找个帮工一起打理客栈?你怎么没继续上学?你会让你的孩子上学吗?你有没有想过要开更大的店?如果你赚了很多钱你会做什么?……”丑丑笑着一一作答,他们了解了个大概,方才去村子里转悠去了。丑丑把洗好的碗筷利落地收到碗橱里,然后在炉子上炖上给丹增益西的牦牛筒子骨汤。

上午住店的男人悄悄下了楼,他将盘子里的食物的渣滓倒到猪食桶里,然后在水槽边上洗好碗筷,将它们放到碗橱里,然后又悄悄地上了楼。

又来了几拨客人,他们只在客栈吃饭小憩,之后要急着赶往雨崩。丑丑飞快地忙碌着,专心致志地炒着菜,一边对着自己的肚子悄悄说:“乖点乖点,小丹增益西,不然你老爹回来要揍你的小屁股……”

这些游客像一列列呼啸开来的列车,在丑丑客栈这个小站小憩,带来喧嚣,带来欢笑,带来钞票,带来许多丑丑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之后,他们又欢腾着开往圣洁的卡瓦格博山脚下,开往蓝得让人心碎的冰湖。人们在此驻足,流泪,之后回到曾经想要离开的地方,继续各自的悲欢离合。也有人留下,开个简陋的小店,每天看着雪山发呆,几年之后,也回到曾经想要离开的地方,继续自己的悲欢离合。

等到太阳缀在西边,丹增益西和同伴们就回来了。远远地听到他吆喝马儿的声音,丑丑立刻在小方桌上摆上银碗和糌粑,把煮沸的茶倒进茶桶打茶。待香浓的酥油茶愉悦地流到茶罐里,丹增益西就携带着丑丑熟悉的汗味迈进了家门,丑丑倒上茶,听丹增益西跟她讲路上遇到的新鲜事。

不一会儿,“死吧”夫妻俩从村里转悠回来,说他们要打地铺睡在房顶上,看卡丁的云和星星。在卡丁住客栈的人不多,不管有多少时间,游客大都急忙赶往雨崩,小夫妻俩是属于安然的人。

等丹增益西将屋里的炉火生得旺旺的,晚饭也就开始了。

 丑丑喜欢黑夜,一天的劳累都结束了,夜安静得像神龛上燃烧的酥油灯,静得让人愿意想起所有美好的往事。在夜里,她可以对着丹增益西使使小性子,结果不过是她在闹,他在笑,日子还会像书页一般静美地翻过。万籁俱寂的时候,她还可以蜷在丹增益西宽厚的怀里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安稳地入睡,还会有比这更好的光景吗?

丑丑把饭菜端上桌,说,丹增啦,有对带了孩子的夫妻还没吃晚饭呢,兴许是路上劳累,睡着了,我去叫他们起床,不然夜里饿了就吃不着饭了。丑丑走上楼房,轻轻地敲门:“大哥大嫂,吃晚饭了。”屋里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丑丑把门敲重一些,又喊一遍,屋里还是没有声音。丹增益西在楼下说:“你叫响一点。”于是丑丑亮开嗓门又喊了一声,屋里还是没有声音。这时候,丑丑才发现客房的门是虚掩的,里面的人根本没把门闩上。丹增益西是急性子,他快步上楼,喊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推开了门。

据说人的生命总有许多许多的意外,这些意外是由人们有意无意间构成的,如我,便足以构成别人生命中的种种意外。

屋里没有人,确切地说,屋里那其中一张木床上,躺着一个婴儿,旁边还有那个令丑丑记忆犹新的坏了拉链的暗红提包。丑丑的脑海一片空白,一时反应不过为何这间房间是空荡荡的,唯独剩下了这个床上的婴儿。丹增益西一把拿开蒙在婴儿脸上的纱巾,刹那间,俩人一起惊呆了:那个婴儿的上唇被一道巨大的裂痕硬生生撕开,袒露出了粉红的牙肉,是个兔唇孩子。那小孩正用豁着的嘴唇砸吧着自己小手指,嘴边还留着一道早已干掉的奶渍。

不知过了多久,丹增益西从房间退出,一遍遍喊起来:“人呢?人呢?……”一点声音都没有。丹增益西回到房间,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对呆立的丑丑说:“难道是把这孩子扔这儿不管了?”一听这话,丑丑拼命地张大眼睛。她看看孩子,又看看自己的丈夫,说:“怎么可能?也许他们只是出去走走了,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一个复杂的夜晚。吃好晚饭,给孩子喂好饭,许久许久之后,还是不见人来。

 

桌上小闹铃的指针指向12,一阵风撞开了虚掩的侧门,从侧门出去,就是小小的土坡,从土坡走几十米,就是路,一面走向雨崩,一面走向外界。有哪对夫妻会留下正值哺乳期的孩子外出呢?这扇丑丑始终无暇顾及的侧门撞醒了她杂乱的思维,她感到一阵慌乱,之后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尽管丑丑悄悄留了侧门,但那对夫妻没有回来。

丑丑把孩子放在她身边,搂着她睡。那孩子显然把丑丑认成了自己的母亲,一晚上都将瘦胳膊瘦腿挨着丑丑,还不时在睡梦中拿豁掉的嘴唇找寻着丑丑的胸脯。丑丑的心疼极了,疼得像有一颗尖细的钢针不断刺扎着她,那钢针不仅刺着心,还刺着血管,连着肚子里的小丹增益西,疼得她一夜没法合眼。

卡丁的早晨照常来临。早上,“死吧”夫妻看到了兔唇小孩,说:“小可怜啊,去年我们就看到一个弃婴,好端端的,有鼻子有眼,大概人家父母就嫌她是个女孩子,给扔在路边,脖子上还挂个小牌,像扔个小狗小猫似的。”他们又说:“至少应该留张字条写上孩子多大、叫什么名字嘛,连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太失职了。”临行时他们建议丑丑和丹增益西把孩子送到县里的民政局,说不定会有人抱养。

夫妻两个无心经营,突如其来的大事让他们措手不及,便从里里面关了店门,看着孩子出神。那女孩特别乖,不吵不闹,就吮着手指,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丑丑定定地看着她粉红的小脸,除了豁唇,那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婴儿,眼睛大而黑,睫毛密长得像两排毛茸茸的帘子。丑丑仔细地看着,像研究一幅陌生的地图,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丹增益西说:“我们等他们三天,好吗?”

我眼里的卡丁安静一片,苹果和梨渐渐饱满,通体都是甘甜的汁液,躺在阳台上,温暖的阳光和徐徐的清风会将我从一个睡眠送到另一个睡眠。我的梦里是群山苏醒的颜色,还有野鸡和斑鸠翻飞的小路,有一片温柔的光笼罩着丑丑,我感觉自己离雨崩越来越近,离雪山越来越近。

转眼已是第三天,丑丑客栈里分明还飘着果香、奶香和婴儿的香。丹增益西趴在窗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太阳从东面移到天中央,然后说:“喂她吃点东西,一会儿我把她送往民政局。”丑丑给孩子喂煮好的牛奶,那孩子显然是有些饿了,哦哦地嚷着,乖巧地喝下牛奶。

丑丑把孩子抱到丹增益西跟前,说:“丹增,你看看孩子的眼睛,多美,像冰湖。”丹增益西没回头。丑丑又说:“这豁唇能补上吗?”丹增益西吞下一口烟,说:“能,但会留下难看的疤。”末了,他恶狠狠地补上一句:“这对狗杂种。”

丑丑又慢腾腾地给孩子喂了糌粑糊糊,换上干净的衣裤,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会有人收养她吗?这个小可怜。”丹增益西黑着脸,没有答话,自顾自地打开房门,开始备马鞍。

丹增益西窸窸窣窣备马鞍的声音格外清晰,丑丑觉得它扰乱了自己,于是跑出去,说:“益西你轻点轻点。”

备马的声音变小了,丑丑还是觉得有些烦乱,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自己的丈夫说些什么,可看到他,她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看丑丑无端在身边走进走出,丹增益西问:“怎么?”丑丑被问住了,看自己丈夫的眼神有点呆。丹增益西看着丑丑,看着自己憔悴的丑婆娘,那双眼布满了血丝,还噙着一丝慌乱。丹增益西就说:“很快就好了。”

丹增益西很快备好了马,丑丑亲了亲孩子,将孩子裹在那对夫妻留下的背衫里,背上了丹增益西的背。

生活总会给人一些东西,不管你想要还是不想要。昨夜,丹增益西梦见自己捡到了一块绿松石,通体透绿,却缺了一角。有些选择是一时的,然而这些选择往往就是一世。丹增益西准备策马向前,一阵烟尘之后,他想隔断与这个孩子的所有联系。

可是,那孩子却在这时候突然大哭起来,那稚嫩的哭声似乎包含了无法言说的万千委屈,排山倒海地向人压来。这孩子,进了陌生的门没有哭过,父母离开时没有哭过,饿了困了都不哭,偏在这时候,哭得小脸涨得通红,泪水爬满了她豁掉的嘴唇。

丑丑在这片哭声中像一只怀孕的兔子一样跳起,跳到丹增益西的马前,说:“丹增,我们,我们留下这个孩子。”丹增益西急了:“这是别人的孩子,她,她没有嘴唇……”丑丑的目光像逼人的火炬,直直地燃烧着:“我知道,可我要这个孩子。”丹增益西吼了起来:“要下她,我们要用辛辛苦苦攒下的钱给她做手术,可能还不够,我们养不了那么多孩子,我们会很苦,我答应过阿妈琼吉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想让我的妻子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丑丑眼睛里的火焰依然燃烧着:“她的父母不要她,我们也不要她,其他人会要她吗?小狗还有奶吃呢,她是个人,是条命。”丑丑的眼泪从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深处滚滚而下,她突然发现这正是这几天来一直想跟丹增益西说的话,它在胸腔里迂回百折,似乎是那么秘密而又仔细地丈量了五脏六腑,最后激烈地一泄而出。丹增益西从来没有见过这符模样的丑丑,坚定,勇敢,果敢,歇斯底里,甚至有些凶恶,像被人夺去了幼崽的母狼。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僵持的丑丑和丹增益西仿佛一时间被石化,只有时不时摇头喘息的马匹和啼哭不止的婴儿是鲜活的。

我感到这片光亮即将离我远去。我激烈地挣扎,用我最大的力气,用我最大的悲伤,我大声地哭,泪水像磅礴的雨,我想回到有那片光亮笼罩地方。

在这片哭声中,丑丑不由分说地跳上马,从丹增益西德背上解下哇哇啼哭的婴儿,跳下马背,抱在怀里,哦哦地哄:“白玛央真乖,白玛央真不哭了哦……”孩子听到丑丑的声音,竟然不哭了,还竟然豁着唇,冲着丑丑笑,甚至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是的,我笑了,我心里的笑像丑丑身上的奶香和光亮一样流泻而下,我敢说,这是我平生第一个笑。从此,我学会了笑,而且注定会像丑丑的笑容一样洁白。

丹增益西愣在马背上,愣在这个他做梦也没想过的场景里,看着温柔慢慢地回到丑丑的脸上。在清晨的阳光里,她的妻子,这个被叫做丑丑的女人,冲着他展开他初见她时的笑脸,纯真,凄楚,而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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