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生活与阿吉拉姆

 

【内容摘要】一个阿吉拉姆团体在他们所在村落文化中，往往作为某种仪式活动的组成部分来存在并时代绵延，其演出时间基本与农耕文化中的两个重要时间即播种和收获的时间相吻合。阿吉拉姆团体在乡民的生活中所起到相对多元的功能使得其在社会历史的不断变化中始终被传承了下来，不仅承载了乡土文明的演进，也润泽了乡民的精神世界，以乡间仪式的组成部分和以向善引导的道德内涵始终在乡民的生活世界里不断传承。

【关键词】乡民生活；阿吉拉姆；传承

2011年7月31日，我与江嘎尔群宗村的罗顿（blo don）村长一起去爬山，在路上我们找了一块草地休息了一会。罗顿村长临时即兴为我们演唱了一段《甲萨白萨》中的“囊达”，还说一段“雄”。罗顿村长并不是江嘎尔瓦的拉姆瓦，但是唱和说都像模像样的，我立刻大加赞赏他的即兴表演。他说其实在西藏像他这样能说、唱阿吉拉姆的人很多，虽然他们并不在一个固定的团体中以一名“拉姆瓦”的身份存在，但是会唱“囊达”、会说“雄”的大有人在。平时在亲朋友好友的聚会或者庆典上都会来上一段，与拉姆瓦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在说、唱时没有身体的表演，而只是像唱歌一样坐在那唱罢了。后来我在采访的过程中也发现很多拉姆瓦在他们参加阿吉拉姆团体之前，都或多或少都会唱一点，只是参加拉姆团体以后在说或唱的基础上学习了身体的表演而已。那嘎拉姆的诺白和嘉措（rgy mtso）老人都是这种情况。因此阿吉拉姆在西藏乡村的社会里就像其他的民间歌舞一样，在没有任何团体或组织情况下，同样流行于他们的生活，并且总有那么些人因擅长演唱阿吉拉姆的“囊达”而常常被人们邀请去聚会或庆典上演唱。而那些有名有组织的阿吉拉姆团体更多是作为乡民生活中的祭典、庆典或者节日仪式的因素存在于乡民的生活。江嘎尔瓦的老艺人拉多说，过去他们并没有固定的练习时间，对于剧目的熟悉和表演的得心应手都来自于平时演出的磨练。尤其在冬季农闲的时候，他们就像流浪艺人一样走村串乡，为寺院、村落、甚至给一些大家族演出，以此作为一种生计方式和练习方法。

一、岁时节庆与阿吉拉姆

一个阿吉拉姆团体在他们所在村落文化中，往往作为某种仪式活动的组成部分来存在并时代绵延。作为农业社区常见的艺术表演形式，阿吉拉姆的演出时间基本与农耕文化中的两个重要时间即播种和收获的时间相吻合。

（一）罗萨（lo gsar）

罗萨即新年，是藏语中对藏历新年的称谓。阿吉拉姆团体所在的村落中，一年中最早一次演出就在罗萨期间，但并不是纯娱乐性的演出，而是与“拉索”（lha gsol即祭神）仪式结合在一起的，时间每年都是藏历元月初三。江嘎尔村的地方神叫“索博日”（sog po ri），意思是肩胛骨山，很明显是从山体的外形来命名的。此山还有一个名称叫作“鲁子拉索”（lug rdzi lha gsol），意思是牧羊人的神山。江嘎尔村的“拉索”仪式就对这座“索博日”举行的。一年中一共有三次“拉索”，第一次是藏历1月初3；第二次是在藏历5月15日，这一天被称为“赞林吉桑”（dzam gling spyi bsang即赡洲烟祭日）；第三次是藏历7月12至15之间的“措拉”（mtsho lha）。江嘎尔村的“拉索”仪式一般分三天，第一天村民要着节日盛装到村前的神山上煨桑、插“达觉”（dar lcog即风马旗），然后下山全村人在村口相聚，饮青稞酒、游戏、玩闹；第二天江嘎尔瓦表演阿吉拉姆《曲杰诺桑》或者《朗萨雯波》；第三天开始，4、5户人家为单位，在田间地头的草地上野餐、休闲娱乐。“罗萨”（1月3日）和“措拉”（7月12至15），这两个时间恰恰在春播前和秋收前，蕴含着乡民们渴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祈愿。此时此刻，阿吉拉姆作为“拉索”仪式的组成部分，即发挥了祭神、娱神的仪式功能，又让乡民们神圣的仪式空间充满了几分欢乐、祥和的气氛。如果说过年时的“拉索”还不足以说明祭神仪式与农耕时间之间的联系的话，另一个例子会让我们看得更清晰。在逈巴所在的日吾齐村，年初的阿吉拉姆演出并不是在罗萨期间，而是在藏历3月3日，当地有一个春耕仪式叫“萨央”（sa gyang），“萨”即土地，“央”即福祉，顾名思义是为土地招福的仪式，历时三天。第一天，主要是骑马转田地，转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点时齐唱“谐钦”（gzhas chen），①然后大家相互敬青稞酒。第二天，在还没有耕种的土地上赛马。第三天，上演阿吉拉姆《顿月顿珠》或者《曲杰诺桑》，但是一般隔年演出一次。②

 

（二）旺果（bang skor）

旺果是藏语音译，“旺”（bang）在这里是田地的意思，“果”（skor）即转圈，“旺果”意为巡游田地。“广大农区人民穿着民族服装，带着经书和唐嘎等法器，聚集在田间巡游，并尽情歌舞，庆祝丰收，还举行赛歌、赛马、赛牛、射箭，抱石头和摔跤等活动。”③旺果不像别的节日时间是固定到具体某一天或某几天，而要看每个村子的庄家收割的时间，一般在收割前一、两周的时候举行旺果的活动。因此，在西藏每个地方，甚至每个村子的旺果时间是不一样的，但基本都集中在藏历7月中旬至8月初的样子。旺果活动的内容基本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祈愿丰收的仪式部分，第二部分是人们在乡间野外的自娱性活动，历时3天时间。以那嘎村的传统旺果为例，第一部分在第一天举行，村中每户一名男性骑马转自家的田地，骑手都穿着一种特别的服装，身上佩戴刀和弓箭。妇女们为骑士们敬酒、献哈达，煨桑；第二天，全村人在固定的地方赛马；第三天开始表演阿吉拉姆，村民们在乡间野外休闲娱乐2到3天。旺果活动中的阿吉拉姆，很多时候被说成是村民们节日期间的纯娱乐活动，然而，乡民们有自己的讲究。那嘎拉姆的戏师安多对我说：“过去，人们听到阿吉拉姆的第一声鼓点，长辈们就会说快点走，急忙拿着野餐餐具赶往演出的地方。听到第二声鼓点时，他们会说赶紧走，要不然看不到温巴顿，之所以把”温巴顿“看的如此重要是因为，一是要悬挂大成就者汤东杰布唐卡；二是为了“央古”（gyang’gug即招福）。”④可以看出村民们对阿吉拉姆中“温巴顿”这样仪式歌舞部分，依然怀有一种宗教仪式般的情绪。这样的“央古”在秋收时节更有招来“丰收”的一种内心的愿景。那嘎拉姆的嘎玛塔杰（kama dar rgyas）说：“一部拉姆演完了，就有招来福祉的因素，另外从佛教方面来说，早上演一场”温巴顿“就有做一次”央索“（gyang gsol即招福祭礼）仪式一样的功能。”①“汤东杰布是阿吉拉姆的创始人，我们农民主要靠粮食，为了年末的丰收，才把青稞穗挂上去，把这年的青稞穗当成”罗普“（lo phud即丰收第一粮）来供奉。”②甚至有研究者对旺果活动中的阿吉拉姆演出有这样的判断：“藏戏在藏历七月末上演，恰恰时逢收获庄家之前，其目的是向地神和神山等赎罪。由于诸神因戏剧而感快乐，所以便不会冰雹或寒流出现（邓肯：《西藏的欢庆秋收戏》，香港1955年版，第10页）。”③

二、巡回演出

阿吉拉姆团体的常规性演出除了以上论述的雪顿以及各自村落文化中的节日或祭礼以外，更多的时候是在各地巡回演出。觉木隆巴完全是依靠四处巡回演出的收入来维持生计的，其余几个著名的阿吉拉姆团体也有巡回演出的经历，尤其在农闲的时候，他们就像那些“堆穷”家庭的“嘛呢巴”一样奔走各地，以此来贴补他们捉襟见肘的生活。就像江嘎尔瓦的拉多老人说的那样，他们信手拈来的演技就是在常年的奔走巡演中练就的。

在《中国戏曲志·西藏卷》中关于阿吉拉姆的演出习俗分出了“雪顿”、“募捐戏”、“集市戏”、“支差戏”、“庙会戏”、“庄园戏”、“换工戏”等等。但是阿吉拉姆的主体人群和受众群体都没有这样的分类概念，也没有这样的称谓。1959年前的西藏，雪顿规定近十个阿吉拉姆团体以支差（khal’jal）的形式要到拉萨演出以外，还要给本地头人、寺院或自己所信奉的寺院体系义务演出，但多少可以获得一些报酬，一般粮食、酥油、茶叶、哈达等居多。除此之外，各团体以增加生计来源为目的的自发性的演出在此称谓“巡回演出”。关于此类演出江嘎尔瓦有两个不同的表述方式，笔者认为这种表述方式可以概括此类演出的类型。

 

第一种叫“邀约阿吉拉姆”（lha mo bla-ngs），即别人主动邀请阿吉拉姆团体前去演出，邀请方有村落集体、寺院集体或者私人家庭。一般都是因为对方有什么节庆活动或者新建庙宇殿堂竣工的庆典，亦或者是一些贵族或名门望族家庭的喜庆活动。在庆典上演唱阿吉拉姆都被认为是一种“祥瑞”（rten ’brel）之兆。“他们（指阿吉拉姆团体，笔者注）有时在客栈门前的露天演出，有时则被有钱人请到家中的院子里演唱，这时，这家的主客都聚集在藏式房子的廊台下，严格按照自己的社会地位依次就做。家里的仆人奴婢和他们的朋友，还有邻居以及所有来看戏的人，乱哄哄的挤在一起观看演出。在这种时候，不管是谁，只要他想看戏，都可以进来。”④不管是不是被邀请演出，阿吉拉姆团体一般不会主动提出报酬的事。拉多老人说：“他们有庆典或者婚礼，有身份的人家就会邀请我们演出拉姆。都会摆好几袋粮食，摆卓索切玛，还会摆全羊说是”珠托汤东杰布的荤礼“（grub thob thang stong rgyal po’i dmar rten），非常丰富。那时候，我们的报酬就这么多，我也记不清了。一般是对方给多少就算多少，自己不能提报酬的事。”①有时这些团体被距离比较远的寺院邀请，他们要赶着毛驴，徒步前往，路途艰辛，甚至偶尔还会遇到危险。

另外，西藏的各大寺院在夏、秋季节会有一些休闲的假期，各寺院会组织僧众到一个固定的地方扎帐篷休闲、娱乐几天，尤其拉萨的几个寺院，如功德林寺、大昭寺、色拉寺等的“恰秀”，楚布寺的“亚桑”都是类似的节庆活动，这些寺院会邀请周边的阿吉拉姆团体前去演出，届时会有众多群众也前来观看。拉多老人回忆起他们有一年去扎什伦布寺演出的经历时说：“寺院给的很多，主要是大量的粮食，寺院属下的各郤卡摆很多袋粮食在拉姆表演场内，晚上寺院收走，当天有多少斤粮食，会写张票据给拉姆团体的负责人，回来时根据票据上的相应数量从寺院的仓库中提取粮食作为报酬。”②

第二种叫“推介阿吉拉姆”（lha mo bzhes），指阿吉拉姆团体主动到别处申请演出，要事先派人去向演出当地的负责人处请求接受演出（lha mo bzhes rogs zhu pa），得到对方的允许后就在当地安营扎寨开始演出。“西藏卖艺演出要事先联系，找到包场主才能演，不能随便在街头或集市上卖艺。”③江嘎尔瓦曾经历经8天8夜的路程前往帕里在当地“乃姆拉索”（gnas mo lha gsol）仪式现场进行演出，并在弘巴溏（hompa thang）搭帐篷演出。“通常，都是由一些流动的戏班演唱，哪个有钱人给钱，他们就到他家去演出，或者住在小客栈里，经常到外面卖艺”。阿吉拉姆团体“随街卖唱时，观众都很多，也用不着买门票，戏班一边演唱，另一头派出一个人去讨钱，给钱的人通常都是很大方的。”④因此，这样流浪卖艺式的演出，常常经历遥远的路途，风餐露宿、寄人篱下，但是为了生计，阿吉拉姆团体在他们农闲的季节和那些“嘛呢巴”一样，常常四处流浪演出。尤其是觉木隆巴这样的团体，他们没有可以依赖的土地，他们除了娴熟的拉姆演技以外，很多人都掌握了裁缝、木工等技术，也有人做买卖，他们把阿吉拉姆团体作为主业，每到一个地方一边演出一边做些买卖来维持生计。除了在西藏各地，他们甚至到周边一些国家和地区进行演出，直到每年的雪顿前后，他们基本以居无定所的姿态在行走和演出。

如今，随着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政策的落实和执行，民间的阿吉拉姆演出团体纷纷得以恢复和发展。很多规模较大、有影响力的阿吉拉姆团体甚至常常受到各地村落、寺院、企业、私人的邀请，这些团体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不仅成为乡土文明传承的主要载体，同时也为自身的生活创造了经济价值。2011年，觉木隆拉姆仅“旺果节”就被邀请去演出了27场，创收近10万元，为该团体的传承和发展奠定了良好的物质基础。阿吉拉姆团体在乡民的生活中所起到相对多元的功能使得其在社会历史的不断变化中始终被传承了下来。阿吉拉姆不仅承载了乡土文明的演进，也润泽了乡民的精神世界，以乡间仪式的组成部分和以向善引导的道德内涵始终在乡民的生活世界里不断传承、流芳百世。

作者桑吉东智系民族学博士，西藏自治区民族艺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资料来源：《西藏艺术研究》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