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最后一段时间,怀揣中国作家协会给我开出的两份介绍信,拉开了我在内地采访的序幕。介绍信分别给河北省委组织部和陕西省委组织部,因为他们分管对口援藏工作。
在石家庄一家饭店,河北省第六批援藏干部副领队王洋对我说,小杜,把你也算作我们第六批援藏人员,咱们一起给第五批援藏干部敬杯酒吧。
我愣了几秒钟,立即站起身,恭恭敬敬给前辈敬酒。
我为王洋的这句话感动。连续几次到阿里,与阿里人结下了深厚友谊。不管是援藏干部,还是当地人,对我都很热情。
回到内地,常常想起阿里的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这些花啊草啊,总与美好相依相存,回味悠长。
世界上所有人,都向往绿色,阿里人更加强烈。
在阿里,有树比黄金贵的说法,也有养一棵树,比养一个孩子还难的苦楚。目前阿里地区分布树种仅11科31个种,优势树种以班公柳、杨树和红柳为主。由于海拔高,干旱缺氧,土壤贫瘠,造林成活率和保存率一直很低。灌木林是阿里地区的主要木本植物群落,也是维系生态安全的重要屏障,主要分布在札达、普兰、日土和噶尔四县,东部革吉、改则、措勤三县,仅有零星灌木林分布。
在缺少绿色的荒原上,人们总是千方百计寻找绿色,珍惜绿色,创造绿色。
到过札达县城的人,都会被莽莽土林深处的那一片绿意感动。
这一片林,与一个人有关,他叫刘继华。
刘继华是上海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自愿来到西藏工作。刘继华担任县委书记以后,骑马走遍了全县的农区和牧区,村庄和牧场。摸实情,定规划,着手发展经济,改善生产生活条件。
没有住房,就拿出自己的工资,买来木料,带领干部职工打土坯、盖土房。春节到了,人们却发现县委书记失踪了。县长一着急,派人四处寻找,结果在毛刺沟里找到他。原来,他利用节日时间,骑上马勘察从县城通往地区的线路。规划好线路以后,又组织干部群众开始修路。没有机械设备,只有铁锨镐头。他和大家一起吃住在工地上,风餐露宿,奋战两个月。终于打通了通向外界的路,结束了札达外出只能步行或骑马的历史。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通往地区的公路,仍然是当年刘继华骑马勘察的那条路。
根据札达县海拔较低的特点,刘继华利用到新疆出差的机会,亲自买来树苗,动员干部职工植树。一年又一年,年年栽下来,河岸沟塘,房前屋后,公路两旁,栽满了白杨。
札达,就此有了新疆白杨,有了绿意盎然。很多老阿里,至今说起刘继华,感情真挚,异口同声。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廉洁清苦的领导,下乡时从来都是骑马,自带灶具和粮食,自己做饭,从不扰民。所挣的工资几乎全部帮助了别人,由于常年不能回家探亲,对家里照顾极少。离任时,县里准备了隆重的欢送仪式,他却先一天搭车,悄然离去。
郭玉普,是1998年到阿里地区札达县任副县长的,河北省第二批援藏干部,分管工商旅游等工作。漫漫长夜,想起了家乡的小苹果树。
顾不了人到中年的练达,顾不了身为副县长的稳重,请求朋友从内地寄来树叶,电话难通,只能写信。信发出以后,天天到邮局,天天望着远处的土林。邮车来时,尘烟滚滚,那尘烟,成为他心中的女神。一个月,两个月。信,终于来了,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不敢打开,怕里面没有绿色。怕绿色不是记忆中的颜色、脉络、姿容。
深深的呼吸,气喘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洁白的信笺中,依偎着两片树叶。小苹果树的叶子,纹路、脉络、形态、色彩、气味、清雅,都是童年的模样。
这一天,他把所有援藏干部都请到身边,将家乡的绿色展示出来。开朗的、健谈的、内向的、少言的,所有男人,盯着小苹果叶,全都沉默下来,全都泪光闪闪。
郭玉普是个性情中人,从他做主为古格王国遗址、托林寺、札达土林等几个景点规定的门票价格,就可以看出来。
原来一个景点门票收五角钱,有时候可收可不收,收一点也是给看门人的生活补贴。规范景点门票以后,以古格王国遗址为例,国内游客100元,外宾250元,学生出示学生证50元,也可以免票,日本人700元。他说,爱看不看,不看走人。
中秋节或国庆节,约上几位好友,扛上被褥,食品,上到古格王国遗址最高处,那是国王的故居,几个人住在王宫里,对酒当歌,吟诗赏月。激情时歌唱,伤感时落泪。
有一次,当他终于从一望无际的土林深处,望见县城那几株高大的白杨时,心里总算踏实了,回到有人的地方了,有绿色的地方了。车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坏了轮胎,不能前行。树木和县城,海市蜃楼一般,飘在远方,却不能抵达。几番周折,星星升上天空,月亮高挂古格城堡的时候,远行的人才回到县城,才听见树叶在晚风中摇曳的声音。
他说,能听见树叶的声音,是多么幸福,跟小时候妈妈呼唤他的声音一样好听。
杨保团,曾任措勤县科技副县长。好不容易,养活了两株一米多高的红柳,许多人没有见过树是什么样子,纷纷到他门前参观。闲来无事,同事朋友到他房间打牌喝酒,尿就撒在红柳上,以为增加养分,却烧死了一株。好在还有一株,细心呵护,倍加珍惜。一不留神,被羊啃食。十多年后的现在,已经回到内地的杨保团,房前屋后,鲜花盛开,绿树成荫,对那两株红柳,依然念念不忘,记忆犹新。
陕西省第五批援藏干部刘毅,至今记着一句话。一次,他到地委会堂开会,无意间听见彭措副专员说,阿里人太可怜了,年年在同一块地上栽树,年年不见树。
就为这句话,刘毅认真的研究了阿里林业的历史和现状,专门撰写论文,为阿里林业发展出谋划策。
长期以来,占总人口80%的农牧民,主要依赖牛羊粪便和红柳、班公柳等薪柴能源,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交通条件的改善,煤炭、石油、液化气、太阳能等,新能源逐渐引进,但尚未全面普及。
通过调研,刘毅认为,阿里造林成活率低的主要原因,是造林者缺乏必要的造林技能,造林后期没有进行科学合理的管护。
2009年春季,在他的坚持下,从拉萨少量引进高山云杉,栽种在林业局的院子里,生长良好并成功越冬。2010年春季,较大批量的引种栽培,用于行署广场等地的绿化。鲜脆的绿色,成为狮泉河街道一道亮丽的风景,过往行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阿里军分区一位战士告诉我,要培育一株红柳,得花两三年时间。第一年五、六月,天气变暖的时候,把选好的柳枝段斜插在土里,露出地面的一端,用塑料布包裹,时常浇水。九、十月气温下降,给柳枝搭上草帘或温棚,一早一晚不能浇水,防止结冰冻伤。第二年气温升高以后,如果柳枝发芽,也不能移栽,根须还没有长出来。要到第三年夏季,新叶和根须全都长出来,才能移栽。经常是辛辛苦苦两三年,望穿欲眼,一堆腐烂,无处诉忠言。
在扎西岗边防连、且坎边防营、都木契列边防哨所,见到的绿色是那样珍贵。大地一片荒凉,山峦寸草不生。房间里,楼道中,干净整齐的排列着几个花盆,盆中的绿草、仙人掌、格桑花,美艳妖娆。有条件的连队和哨所,还有自己的蔬菜温棚。
有一次,当我离开一个边防哨所的时候,一位年轻哨兵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你。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说,我快十九岁了,来这里当兵两年,没有见过城镇,没有逛过商店,没有见过一棵大树。寂寞心烦的时候,跑到蔬菜温棚里,看看绿色的黄瓜叶子,红色的西红柿,大哭一场,什么烦恼就没有了,下次难受的时候,再去温棚。阿姨,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也是我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半年前一位首长来这里视察,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所以,我要感谢你。
在扎西岗边防连,站在一株红柳下,拽着一根柳丝,和一位二十五岁的战士聊天。他说自己刚从内地老家探亲回来,与相恋一年半的女友分手了。说这话的时候,战士眼里饱含泪水,盯着我的手看。我偏了头,看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一片柳叶被我拽掉了。
神山冈仁波齐脚下的塔尔钦小学,只有教室和办公室地面平整,水泥铺就。操场和院落,同周边环境一样,寸草不生,全是砾石。38岁的校长达瓦曲英对我说,校园里如果有绿树和青草,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就会提高。
在阿里,同样感到了绿色的珍贵。当我沿着雅鲁藏布江逆流而上,一侧是喜马拉雅山脉,一侧是冈底斯山脉,越走越荒凉,越走越见不到绿色。终于抵达狮泉河镇的时候,看见街道上有几株纤细的向日葵,开着弱小的花朵。还看见有人在瓦盆里种着几株蒜苗。不由自主,惊喜异常,话语变得稠密,语调变得温和。
有一次,去一个特殊地方暗访,遭到恐吓。当我跑出几百米以后,心慌气短,头晕眼花,发现自己不能再奔跑,如果体力消耗过度,一口气上不来,倒毙街头,无人收尸。
想起一位援藏干部住在不远的地方,敲门,没有声息,打出三个电话,无人接听。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机颤抖几下,掉落地上。气喘稍微平复,弯腰捡拾手机。握住手机的瞬间,同时触摸到了两朵紫色鲜花。胡豆瓣大小的花朵,令我凝神静气,顿觉温暖。
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抚摸,细细欣赏,最终,没有采摘。此时的花儿和我一样,需要呵护,需要爱怜,她遇见了我,我却没有遇见。
一个傍晚,在一户人家吃饭,一位客人还没有到,我站在窗前向外张望,看见窗沿下有一株红柳,娇嫩的叶片刚刚展开,红色的枝干非常清新,我欢喜得赞不绝口。
主人说,红柳已经三岁了,还不到窗沿高。
多日以后,回到内地,依然猜测,战士的眼泪,是为女友流的,还是为那片柳叶流的。
某个清晨,红柳的主人发来手机短信。昨天晚上,又梦见你了,站在窗前向外张望的样子。
瞬间,我想起了那株三岁的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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